次年二月,芝兰临盆。
分娩时艰险,她不断失血,来回换了数张皮革才勉强止住。生产一直从傍晚持续到晌午,她几度脱力昏厥,又冷汗淋漓地醒来,耗尽心力,才将小儿生下。
未来得及听到啼哭声,芝兰便已虚脱睡去。产婆却似见了万分恐怖之景,颤巍巍抱起小儿,将其掩了面、怯怯交予敏珠,便祷告着离去了。
敏珠已是等了一宿,此时感受着臂弯中的重量、更觉聊胜于无。
没有呼吸起伏,襁褓里的皮肤软烂得就快剥落似。他还是拂开了遮面的布,分不清五官,暗红的皮肤包裹在交叠的头骨上。
他想起那日问诊后,塞维亚又神秘地找来,大致讲了回程时的遭遇:
“行至半途,那御医发了疯似,奋力挣下马、仆地便叩。”
“我欲将其扶起,他却只敢匍伏在地,口中惶惶,‘胎心已是停滞之相,仙人难救’‘穷毕生所学,也不能使死婴复生’,说‘只能开些调养的方子、以保夫人平安’。又连连叩头,反复念着‘恕罪’。”
“敏珠。”塞维亚那时迟疑,终究还是遗憾道:“或许你该做好准备。”
那时便已有预兆,那时便早该接受。
他自觉做好了最坏的料想,却还是遏制不住地痛起来。
“敏珠。”熟悉的声音将敏珠从回忆中拉出。像踌躇许久开的口,一道人影缓缓现出。
敏珠将襁褓紧了紧,又好生将布匹掩面覆上:“拜托你了。大哥。”
狸猫换太子,这是二人暗中做好的打算。接过小儿,塞维亚马不停蹄赶往皇城。
行宫深处,一名律族女子正焦急等待着回音——丝提娅王妃,此时她临产期还有半月。
塞维亚易装成侍卫潜入行宫,趁着下午换班的空隙钻进寝殿。他找到陪嫁侍女祖木拜提,将催产汤药交予她,嘱咐她侍王妃服下。
入夜,王妃迎来分娩。祖木拜提以“不可亵渎王妃清白”为由屏退守卫,仅留了一位从娘家带来的嬷嬷接生。又以“律礼”为由从家乡请了巫师作法,以祛邪安胎。
鼓声敲动间,符言念诵声、神杖哗声、腰铃叮当声持续了三个时辰;一声啼哭之后,骤然听见铜镜破碎之声,紧接便传出祖木拜提的尖叫。
守卫随即破门冲入,王妃似惊厥后昏去,祖木拜提和嬷嬷惊定地站在左右,巫师倒在血泊中,随身饰物散落一地;面具上铜镜似被异力击穿,裂纹照出极怪冶的纹路,神像法器皆折、断处皆如雷贯般焦黑。
众人皆大慑,疑有极阴邪之物作祟。
战栗间,嬷嬷战战兢兢将诞下的“皇嗣”展示众人:是个怪异的男孩儿,浑身血污还未擦去,皮肤暗红糜烂;它身形崎岖、勉强看得出人形,却无内脏装容似、稀软的一滩。环身包头显了一圈圈诡异的符文,辨之、皆是极怨毒的古咒。
领头的守卫忙又蹲身细辨那巫师的状况,只见面具服饰下是焦黑的一片、似被邪火烧燎,身上亦镌满了类似的咒痕。
“我的儿……”丝缇娅此时半醒过来,不断呼唤着,语气幽幽。
“我的儿啊……”寝殿渐觉冷气森森,气氛愈发诡谲。
守卫忙谴宫人上禀女帝,言“王妃诞子,恐为邪祟”。
塔吉拉那携苗人赶到时,婴儿已无生气。苗人对塔吉拉那耳语几句,她便上前拉起丝提娅的手:“姐姐不必惊忧,安心休养。此事交予妾身处理。”
塞维亚事先与丝提娅协定,串通陪嫁侍女、嬷嬷,再杀一身形相仿的侍卫,易装而代之,尸体镌刻咒纹后以火烧燎、置入箱囊;死胎亦刻咒文,随法器行装亦置入箱囊中。后假扮巫师,以“取用法器”为由将箱囊携入,佯装作法、实则悄换着装至侍卫尸身;待丝提娅诞下活婴后,封其哑穴、换成死胎,又扶起“巫师”刺穿面镜、以造阴邪作祟之象,末,翻窗潜遁。如此瞒天过海,便成功换走了婴儿。
塞维亚褪下一袖,手肘撑了衣体将婴儿单臂搂着,另一只手握了缰绳赶路,在破晓之前赶到了乞族驻地。
帐前,塞维亚掀了一角帘,极轻地唤了一声“敏珠”。
昏暗中,敏珠从床边缓缓起身,蹑着脚从掀开的一角中钻出。二人皆退出营帐,掩死了帐帘,又走出一截去,确认不会惊扰帐中,敏珠才开口回应道:“大哥。”
“芝兰怎样?”
敏珠道,芝兰醒转后便开始找孩子。与她说孩子虚弱,给婆子暂接去瞧郎中,“她坐且不稳,却一定要起身去看望。”敏珠有些苦笑,语气中满是歉疚,“我让她好生休息、免得落下病根。劝慰许久,总算是服了软。我喂她进了些粥,她总算睡下了几个时辰。”
敏珠叹了口气,短暂自我纾解后,他开口道:“我看看孩子呢。”
塞维亚将襁褓递到敏珠面前,婴儿小脸红润、扑闪着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瞬间被眼前人吸引了目光。
“你是姑娘还是小子?”敏珠伸了指头与婴儿互动,它也回应地伸出小手抓握。敏珠感到心中积雪化去似,瞬间涌满了暖意,柔声道:“可爱。”
“是个小子。先帝血脉有继了。”塞维亚答,语气中难掩欣慰,更多是惆怅。
“也不哭也不闹,真是个懂事孩子。”
“哦,我怕他吵闹误事,便封了他的哑穴。”塞维亚语毕,即给小儿解了穴。
小儿张嘴发现呜咽有了声,便呜哇哇扯嗓子哭起来。塞维亚吓了一愣,差点将它撂地上。
“我来抱吧。”敏珠笑着接过小儿。不得不说,敏珠很有哄孩子的天赋:将小儿接到手上后,小儿便立马停止了哀嚎,嘴里只在细嚅,眼中委委屈屈泛出泪花。“他是饿了?我这便去寻东哥儿,恳她帮忙先哺育着。”
东哥儿,邑族人,褐发幽瞳,人如其名有英气男儿之气,却是位实打实的异域美女,是长且祢胥两岁的妻子。夫妻二人与敏珠年少时便相识。
敏珠是家里的幺子,又是受偏爱的小老婆所出,故最受老乞颜宠爱。老乞颜真当是宝贝金疙瘩似地爱护敏珠,事事都依顺着他。宠爱相对应着的是不断的鞭策和掌控,老乞颜在敏珠身上倾尽心血,致力于打造一个杀伐果断、有雄韬大略的继承人。
那时邑族战败,八岁以上皆战死,幸存者皆穿锁骨上枷链、贬黜为奴。唯有一舞姬卓音和,以美貌善舞扬名于外,时年十八仍幸免——老乞颜见之钟情,欲纳为小妾,特赦之——觐舞时刺杀老祖,未遂,颅落身死。东哥儿欲赴继刺杀,为且祢胥拦下。老祖怒欲降罪,敏珠念同读之谊,极力辩护,才使二人免于连坐。
三人由此结下情谊。敏珠去京城求学时,且祢胥亦常来看望。
且祢胥是邑娄家少族长,被乞族捉拿时方六岁余。老乞颜授意敏珠以“活剥皮”(*在人头顶开孔,向皮肤中灌入水银,最终皮肉分离得到完整人皮的刑罚)处决且祢胥,敏珠终不忍,择了折中之法,保全了且祢胥的性命。且祢胥最终被剔眼毁容,成了独眼龙,脸上还有水银烫过的十字瘢痕,面容恐怖,姑娘皆惧之。唯有东哥儿不嫌,满十六便嫁之,“为邑王族续弦”。
邑族承敏珠之恩能脱奴隶籍,且祢胥、东哥儿夫妇尤为感念,许下未来让子嗣拜干亲的约定。
这背后其实还有故事。
从前上学时,敏珠曾爱过这位常来看望照顾他的好友,表白心意后的那一段时间也曾暧昧不清过。没曾想,那人从京城返回族内后,方十四的年纪,老乞颜就急急安排了婚事,演了出棒打鸳鸯的戏码。
敏珠听闻后请了急假归家,也无质疑也无斥责,只是平静地询了“甘愿否?”
那人垂眼抱着他方出世的儿,只是平静叙出“我们都该遵循正轨,不应耽误”,逃避了所有的感情。
跨越寝陋的面容爱上那人的灵魂,最终却得不到一句跨越世俗的勇敢回复。至此,一段感情因为无妄之灾而画上句号。二人虽友谊未断,仍共同进退朝野,却再不复从前。
故说回如今,敏珠找到东哥儿时,她爽快答应下来,只道是“尽干娘之职,为夫人分忧,不必多谢”。
芝兰醒后,看着东哥儿抱来的小儿,一眼便觉出端倪、崩溃呼告“这不是我的孩子!”歇斯底里以后,递入怀中温热的小生命又使她陷入沉思。
她终于默然地、紧紧拥住她的孩子。她久久地攥了它的小手,像要定下世间最长久的纽带。
总而言之,最终这小儿——也就是三皇子——成了敏珠家的独子,取名尧离。
此后,尧离便豢养在敏珠家中。为保安全,学习玩耍皆局限于一方帐中,鲜少出户。
后来的时日,塞、敏、且三人开始忙碌奔走,向各部游说匡复事宜。塔吉拉那几次召见敏珠复职,皆不应。
这里的京城指的是中原的城市名。本文出现的所有地名皆为虚构。如有雷同,纯属巧合。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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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狸猫换太子(东窗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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