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年间,敏珠仍一直拒绝复职。塔吉拉那几次“携妻儿回朝作客”的邀请一一落空,却出奇地做了位无功无过的君主。
女帝八年。
尧离从房帘后猝不及防地跑出时,错愕地闯入了密谋现场——
彼时,二人正分析局势,商议扶持之计。
“三皇子天资聪颖,是个可造之才,加以栽培,一定会有了不得的成就。”敏珠沉吟道:“只是……这孩子太久没见光,性格很难健全。若是以后我不在他身边,失去了引导,恐怕反而酿成祸端。”
“丧气什么?”塞维亚呸了两声,搂着敏珠肩膀拍:“还没到最后关头呢,先把自己威风灭了。打仗那时可比现在艰苦多了,不也建成大业了吗?”
“最近我是有些迷茫……偶尔也会想,若是当初依从了塔吉拉那,兴许境况便大有不同了。”敏珠沉默地点了点头:“但是大哥您说得对。古言道,‘志士仁人,无求生以害仁,有杀身以成仁’。人若是失了气节,苟且于世,行尸走肉般活着,不如死了算!”
塞维亚点头听了前半段,后半段就听懂了个“死了算”,他赶紧劝阻道:“谶语勿言!三皇子可以不指望,你得好好的,我就认你一个弟弟……阿耶说过,你有治世之才,是能担草原大任的人。你、那逻、阿耶三人,谁来坐他的位置都合适!”
“万万不可啊……”敏珠连连摆手,赶忙摇头道:“虽是要推翻女帝,根本还要落在匡扶正权上。我若是苟从了塔吉拉那,即便坐上了草原之主的位置,干的也是死后不入轮回的勾当。此后半生,良心有愧、安寝不得,死后都无颜面对先帝啊!”
连听几个“死”,塞维亚眉心直跳,索性道:“不论事成与否,三皇子留在此处,总是个祸端。若是叫塔吉拉那抓住了他,是黑非白,全凭她一张嘴说,怕是会招来灭族的罪名……”
见塞维亚的眼神逐渐凶戾,敏珠连忙抚了抚他的背:“大哥,我想明白了。我们确实还没到此绝境,没有必要去用那些极端的手段。尧离毕竟只是个孩子,他的出身和处境都不是他选择的,何罪之有呢?”
塞维亚陷入了从未有过的思考中,他停滞了许久,缓缓动了动嘴:“所以……阿耶从来没有让他做继承人的想法,只是需要一个孩子来平息口舌;对他寄予厚望的,从始至终只有我一人……我从一开始就不该换出他,我应该……杀了他?”
尧离惊怕得一时哑声。疑着了魇,掐死虎口想要以痛脱梦。
“阿耶?”童声终于几不可闻地询起。
敏珠猛然瞥见了不远处怔立的孩童,霎时只觉一桶冰水浇头而下,话语急断在一半。
“尧离?”
塞维亚闻言亦惊,转目盯向来人。
尧离被盯得发毛,心上猛突,巨大的恐惧却让他挪不动一步。
尧离为什么在家?
他什么时候出来的?
听到了几句?又听懂了几句?
那二人交换了半天眼神。尧离却已在神经断线的边缘,不知所措地呆滞原地。
“你没和你额娘一起去且祢”敏珠的话听了一半,尧离便得到号召般、脱兔似撒丫向屋外奔。
“等”敏珠起身欲追。
转瞬间塞维亚已擒了尧离的左臂,扭臂反身扣下。
“等!!”敏珠迈步赶来。
“咔”一声脆响。
敏珠赶到、僵直地跪在尧离跟前,顿时惨了脸:“好糟糕的声音。”
肩膀脱臼的声音。
尧离以可笑的姿势僵硬地扣在地上,剧烈的疼痛袭来,倒散的发丝中终于细碎地抽泣出声,总算是崩溃地哭起来:“呜呜呜呜呜呜呜!……!!”
塞维亚被这持续高昂的哭声震得头皮发麻,头回有了被眼泪打懵的感受。不解的同时,心里难得生出一丝歉意,他含糊道:“你家孩子挺脆弱哈。”一边卸了压在尧离的胳膊上的劲。
敏珠一时也失了定,无奈又心疼地抚上孩子的后脑勺:“没事儿……”
塞维亚接正尧离的胳膊,敏珠又兜着不知哄了多久,哭声总算微弱下去。尧离可怜兮兮地歪头趴在阿耶肩上,仍小声啜泣着。
好容易安静会。看着小孩儿不成器的模样,塞维亚嘴抢先脑子一步评道:“没种玩意儿,一点儿都不像你爹。伯伯给你接走历练历练,出息不了就别回来了。”
“呜呜呜!!!”尧离将脸埋进敏珠颈窝里,极不痛快地以泪抗议。
“好了好了、”敏珠蹙眉示意塞维亚噤声,又将尧离抱得更高些,一边轻拍着背,一边用温柔可靠的语气尽力安慰:“你伯伯开玩笑呢……”
塞维亚暂敛回话头,还是忍不住发了瘪言:“八岁的孩子哪还有要人抱的道理。”
“少说两句吧,哄不住了。”敏珠有些欲哭无泪,笑眼中仍是温柔。
后续是,且祢胥夫妇送芝兰返家后,芝兰才得机会将尧离身体不适、留家休息的消息告诉敏珠,敏珠只是笑得勉强。与尧离交流起一日的经历,才听说宝贝儿子“受了坏伯伯的欺负”。芝兰当即怒起,“平日我万般忍让,未想他竟得寸进尺,欺到我儿头上”,便抄了缨枪、起势要“不让须眉,好生清算一番”。
东哥儿抱腰拦下芝兰,连连劝道:“夫人息怒!万幸没有让孩子跑出外去,要是遇上眼线,叫塔吉拉那真见到了敏珠的子嗣,不知又要如何发疯。不说叫两族人都过不安生,孩子的性命更是无从担保。”
几番劝戒、芝兰仍是不听,东哥儿无奈附耳道:“夫人……那可是左将军,咱们打不过的……夫人!”芝兰挣脱冲出,一副不死不休的架势。
“且祢!拦住夫人!!”
事情最后的发展是:且祢胥为阻拦芝兰,挨了一顿敲之后,又替大哥道了歉,好一番找补,芝兰总算不再好发作。
怎样也未曾料想,这回没跑出去的孩子,在数天后的午间,还是被翩飞的磷羽吸引了目光、逐蝶而出。
加布里埃尔发现了迷路的尧离,送至堂前。塞维亚闻讯,急携二皇子赶来,见尧离安然无恙地赐坐堂前,方才松了半口气。
塔吉拉那倚在高座上,笑得阴恻:“左将军既是律族人,何故对乞族后裔如此上心?”
塞维亚上前一步挡住尧离,凛然对上女帝的视线:“塔吉拉那,本以为你见了敏珠之子,要将他生吞活剥了才解气。算你仍有良性,还知不为难此儿。”
“左将军,怎的这样讲我一个苦命的寡妇家。”塔吉拉那语中冤屈,抬手拭去眼角微湿。塞维亚却只觉那滴泪挤得生硬可笑。
女声隐去怆然,唇下朱红一点轻轻一带,咄咄道:“妾身还未追究你终日不在朝堂之疏忽,也未惩处你在外私下密谋唱衰新政之罪,你倒先谴责起妾身来。”
塞维亚眉头一跳,迅速诌出说辞:“你予我闲职,倒怪起我玩忽职守来?唱衰新政是民怨所积,而非谣传挑唆。你在位八年,一直以丞相不在朝廷为由,不作建树、不思进取,与先帝根本是霄壤之别。政绩平淡如此,百姓皆看在眼中,怎能不落人口舌?我常在外走动,不过是关心流离在外的两族弟兄,时常照应供给,何错之有?你倒给我扣上莫须有的大罪来,是怕我作为前朝功臣、得民心更胜,动摇了你的无为之治?”
“妾身不过是诉诉忧苦,你却张口便是责怨。”塔吉拉那软了态度,俨然又是一副受了欺凌的模样:“妾身也并非小肚鸡肠之人,见心爱之人幸福美满、妻贤子康便知足了。我已传唤了敏珠夫妇前来接人,左将军就少忧心这‘尧离’的安危了。”
塔吉拉那言罢,唤了苗人随身离去。
不妙。这般平和,其中隐祸不堪设想。
塞维亚将尧离扯到跟前,仔细检查了一遍,一边询问事情的来龙去脉。尧离却被严慎的态度吓住,本能向后畏缩。
塞维亚问不出个所以然,无奈拉出二皇子与之交流。尧离方打开了话匣子,语中仍是怯怯:“见我行途后口渴,女帝叫了随身的那位哥哥予我糖水喝。”
很可能是蛊。这个念头一闪而出,塞维亚不由得心惊起来。
敏、叶二人赶到。塞维亚不敢妄动,找了僻静处欲与敏珠商讨对策。
说明情况后,敏珠握住塞维亚的手,言中极恳切:“大哥,我需要你。”
“若女帝发难,望你及时起兵拖延。多一个时辰便多一线生机。”
塞维亚虽疑,敏珠一句“请相信我”便让他只能暂时放下顾虑。
敏珠夫妇接走尧离,塞维亚当晚便取了兵符在军营住下。二皇子努尔贝阿跟来营中,怎样劝都要留。
辗转了半夜,塞维亚总觉心上悬着刀似、慌惴惴的刺。终究是睡不落觉,神思不定地练了一宿功。天光微亮,塞维亚一身淋漓地站在残月下,在井边浇了几桶凉水后便去更衣。
一些预感愈来愈烈,塞维亚实无休息的心思。回到床前,他小心取出工整压在枕下的人皮布囊,将玲琅的刀具悉数收入,卷实后端端正正地系在腰后。
塞维亚虽然放了狠话,但是孩子肩膀脱臼,他还是会被眼泪打懵;孩子出了事,他依旧第一时间挡在前头。其实有在尽力做一个好家长。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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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祸端(东窗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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