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阳才露芒,塔吉拉那果以“乞族敏珠、邑族且祢胥,伙同当朝左将军谋反”为由,下令“株连九族,即刻执行”。
加布里埃尔率兵伐之,塞维亚即起兵相抗,努尔贝阿紧随。还未交上手,苗人再度现身:着了一身暗边掐丝红衣裙,佩银戴冠,装饰繁琐,行走间银片丁铃;腰别一只孔管精制的竹笛,携一把一人半高的银色长刀,仍活动轻盈。
苗人将竹笛抵在唇下一吹,来不及反应,塞维亚便失了反抗之力。
他挣扎着支起身体,当即便觉眼耳口鼻内塞满无数软条翻涌蠕动,腥热急涨上七窍。紧接袭来的是五脏六腑皆被吃空的剧痛,这痛又极快地衰微下去、连带着五感一起抽离肉身。
“大哥!”努尔贝阿撇了刀忙搀上来,染了一肩温红。
耳旁努尔的呼唤逐渐模糊,塞维亚仿佛身处深坑之中,有人在坑顶一抔一抔地葬着土,将要把他所有的声音和光明都掩埋;如何调息都无益,感官不受控地消减,疼痛被彻底清空时,他感觉手脚和躯干都脱离了自己,只剩下虚空里不能动弹的一个头。
塞维亚仍不肯放弃找回对身体的操控。加布里埃尔已率兵远去,他必须战胜苗人,及时驰援——敏珠他们也许还能争得一线生机。
混沌中,塞维亚忽觉凭空获得了一种未知的感官,不借助五感却能通晓一切;幕障顿灭,云破天开,一行天神从裂隙中徐徐而至,拾起他散落一地的旧肢,拨开陈腐的皮肉,抽出筋骨、注入新鲜的血髓,缝补经脉、组装出一个全新的躯体;圣乐声起,一双手将他的头颅捧起,他在吟唱中重获新生。
霎时通明,努尔反应不及,塞维亚已脱出数米、杀向苗人。
长刀将要穿心之际,突如其来一弯长刀将刃尖勾走。
塞维亚一眼认出了“朔望”,正要临敌,抬眼却见一条通身漆黑的巨蛇,柔韧的尾上缠着“朔望”和“二月花”。巨蛇吐着紫色的信子,腹间却诡异地传出人声:“你往天上看什么?直视我,我才是你的对手。”
这分明是那逻因的声音,塞维亚循声索向蛇腹,此时却看不真切,隐约只见一个人形。他不确定似,歪头定在原地,忽而彻悟,冲那人形喊道:“那逻,再等我一阵!只要劈开这蛇,你便不会被障住了!”于是直取七寸。
塞维亚眼见锋锐划破了蛇身,手上却没有实感。诧异之际,右臂已被“二月花”斩落,断肢飞出时,截面处却枯木抽枝般生出一条崭新的臂,直截逮回了凌空的刀。
“你在轻视我?”蛇腹中声音再次响起,被激怒的巨蛇疯狂地扭动起来,猛冲直前。
塞维亚连避几步,闪开凛冽的蛇牙;那蛇紧接劈扫长尾,缠了双刀破风而来。塞维亚及时展开腰后卷轴化解斩击,顺势从中换出一只厚背砍刀:“断白。”
“伐。”蛇尾应声分离,落地却无轰然之声。随之分离的还有塞维亚的半只左肩。
定睛再看,“二月花”已胁至心尖上两寸,仍在持续施力;执刀的哪是什么巨蛇,分明是蛇腹中的人形。塞维亚左肩上被斩开的裂口飞速愈拢,而两处受创的巨蛇在哀鸣间开始消弱。蛇腹中笼罩的人形缓缓脱出,那逻因的面容逐渐清晰。
对上眼时,那逻因神情滞了一瞬。也仅是一瞬,“朔望”便毫不留情地剜向对方颈侧。
塞维亚回刀抵止“朔望”,左手再次展卷,单指挑出只环首细锥:“解络。”勾指一转,反手持柄、纵锥急刺向“二月花”的中段:“朿。”
那逻因疾压右腕,“二月花”旋刃飞撤,绽开一片簇啦啦的血花。见对方又向虎口转刀,正对“朔望”形成钳击之势。那逻因翻臂一扳,“朔望”巧脱险境,弯刃紧接回勾,引着那厚背刀梭行、直向锥尖撞去。
霎时冲击,刀身碎落如鳞。那逻因收回双刀,撤后一步,观察间重蓄刀势;塞维亚一边捏着断刀,一边悄然将细锥归位、摸上腰间黑刃,目光始终越过前人、专注地凝着半空。
僵持数秒,那逻因先一步突袭。塞维亚非但无临敌之意,被“二月花”贯膛前,极坚定地向半空某处掷出断刀。
“亓。”张了巨口直冲而来的巨蛇被飞刃掀偏,从唇下沿着腹线一路被黑刃撕裂,开膛黄鳝似瘫烂下去。血雨中,塞维亚视线逐渐被沾染——上天给了他一点神通,又收了回去——天地忽而远去,感官再次衰退。
视物模糊间,停在喉边的“朔望”久久没有切割的动作。
斩蛇貌似真起了效,塞维亚心中涌起莫大的感动。
“那逻……”
“蛇孽已除,你总算不会再□□使了。先别管我,快增援敏珠他们去”“苗人。我不是说过‘别来插手’吗?”那逻因声中威怒。
此言一出,塞维亚掉入冷窟似,心中恶寒陡生。
“我若是不管,你怎样有制服之法?”苗人轻蔑的声音从背后传出。努尔方才脱控,赶来跟前时已是哀腔:“雀儿,不要杀他!”
“我的乖乖,你莫急。”苗人换了满面笑意,安慰间轻拂去努尔握在刀口上的手,“穿的六肋以下,要不了他的命。”
塞维亚此时才发现,苗人所持长刀自后而前穿过他左侧腹腔,伤口不能似先前般愈合,正冉冉渗出鲜红。
“好管闲事。”那逻因面上浮出索然之味,利落地收刀入鞘。
“行了,我还要去砍下那个薄情郎的头呢。”背后撤了刀,塞维亚失力跪跌,前人先努尔一步将他揽入怀中。
离开前,苗人抛下一把翎纹的银色短刀:“要怎样做,交由你来处置。”
那逻因拾了短刀,抵上怀中人左颌。努尔见状,急又向前进一步,向那逻因抱拳恳道:“右相,万请三思——”
“皇侄放心,我不会要他命。”看不出喜怒,那逻因将刀刃在怀中人颈上,玩笑般游弋。
“你不如杀了我。”
“大哥你别说了!”
“旧情如此,叫我怎么舍得?我要你活着,好好记住他们都是怎样因你而死的。”
“如果敏珠他们真出了什么事,我二人从此便恩断义绝。”塞维亚恨恨,“你若仍敢留我活着,我将穷尽一生与你为敌。”
那逻因只是从容:“好啊,你最好做到。我奉陪到底。”
见二人争执激化,努尔正欲阻拦,塞维亚即命:“努尔、快马加鞭,一定要劝女帝收回成命。”
那逻因鼻中嗤笑:“无谓的挣扎。”随即下令放行,任由努尔离去。
“大哥,你们一定要等着我。”努尔心中担忧、又不敢怠慢,匆匆落下嘱托便策马回程。
“我以为是蛇孽障住了你,没曾想,是你心生了蛇孽。”
“痴人说梦。时至如今,你还是缩在幻想中逃避现实吗?”
塞维亚深知敏珠等人在劫难逃,心中惟余死念。
但求解脱,塞维亚于是破口大骂,放光了狠话,极尽羞辱,说尽了他这辈子积累的最恶毒的骂辞。那逻因却始终不以为意。
“这就没词了?你这样可激怒不了我。”
塞维亚终于长叹一声。
他默然沉眸,平静道:“我很后悔。初遇那天,不该在书阁里翻了一夜。”
“只为证明你不是邪祟。”
“闭嘴!”那逻因撤手暴起,抄出“二月花”即架上塞维亚颈侧。他对峙而睥,眼中只是冷意:“你当真这么想?”
塞维亚闭上眼,决然点了头。
利刃穿进皮肉,温热汩汩而出。
“我偏不要你死。”
“等苗人下的咒失效以后,你将恢复如初。”
“我要让你带着一切痛苦,永恒地活下去!”
又一次醒来。
极轻松便起了身,已无任何困怠不适之感——不如说宛如脱胎换骨一般。
放眼四方,似空无一人。
未免轻松过了头。塞维亚愕然发觉自己忘记了如何呼吸,也摸不到心跳脉搏,惘然间疑来到了死后世界。
而鼻腔中弥散不去的混着尘土的血腥气味,微弱而清晰地刺激着大脑。瞳孔一阵猛缩,塞维亚反应过来什么似。
还未想清楚是为了何人何事,拔步便迈了出去。
奔起来前,恍然看见一抹猩红擦肩闪过。
循着血腥气一直追,终于在远东临海的口岸停驻。
映入眼的是一片荒芜的战场。风很萧瑟,携卷起血腥气浓烈地灌斥鼻腔,连喉间都尝到了腥咸味。
残局上刀剑横立,盔甲首饰散落一地,不见半匹断骨残骸。海面仍漂着船只零落的碎片,同样不见尸首。
塞维亚漠然环顾完一圈,忽地在一片断刃上照见了自己的脸。
是一双黑底金瞳竖仁的眼。
一双彻头彻尾的怪物的眼睛。
祂下意识想掩盖它们,便胡乱从额前抓下几束头发,皆斩断成能覆过眼的长度。
忽的又魔怔似、俯身寻找起什么。
祂不断拾起印象中的吊石耳坠,一件件辨认,又一件件排除放下。最终在一片环溅的血迹旁,找到了这件极期望又极不期望寻到的物件。
塞维亚静默地跪在原地,垂手将耳坠捧在膝间,辗转看了一遍又一遍。
应是斩首。敏珠已罹难。
祂得出结论,而心窍皆闭塞,没有半点起伏。
要带他们回家。
这一念头促使着塞维亚又行动起来。
祂驱身去拾破碎满地的首饰和香囊,辨出物主再默记于心,塞在袖口、衣襟、腰带里。草原人大多怕水,祂那时却失了畏惧,将水上水下的饰物也悉数捞起。
其中不乏有平安锁和小圈口的镯环——是父母心疼,给未成年的小孩儿佩戴的祈福饰品。
塞维亚记性贯来很好,三岁以前仍可回忆,细致到能记住哪家羊羔下了什么样的崽——故未留下首饰的,祂仅凭盔甲碎布也能辨出身份。
祂不眠不休地拾运了几日,将数千件能表征身份的饰物带回两族没来及撤走的营地里去。
清算后,观出仍有不少妇孺存活:譬如东哥儿、叶芝兰、尧离,皆不见遗物。许真是幸免于难,逃流海外。
不愧是敏珠。
塞维亚又花了几天功夫,陆陆续续将场上遗落的刀具带回。
祂对应着饰物,一家一家拆下帐子的骨架,按离世的人数挑出模样挺直的削成尖头,将首饰残裳缠紧上去。又行列分明地砌好恰能立竿的小土堆,战死的因埋了刀、便砌得更宽斜些。
塞维亚按族分辈地理好顺序,将拴好的木竿一根根矗上土堆。
便成了冢。
祂失去了对时间的概念,也不在乎它的流逝。做好一切后,已记不清过去了多久。望着那些密匝的冢,祂始终没能将敏珠的耳坠绑上木竿。
那不过是件饰物,没有任何意义。
祂不断进行自我说服。却始终从心底生出一股力量,横亘着抗拒。
反复说服和抗拒间,祂默然攥紧了手中的耳坠——终究还是难舍。
——这世界了无生趣。
想去陪他。
东窗事发时,二皇子努尔贝阿回宫劝说未果,被女帝软禁。
事发后时日,他日日不懈地追问着塞维亚的讯息。
右相渡洋追击后便再次不知所踪。女帝最近似心烦于它事,对努尔概不理睬。苗人虽不知正忙于操办何事,却一直细心照护着努尔,事事皆有回应。
只对于努尔的追问,苗人回回都避而不谈。努尔笃信大哥仍活着,屡次问不出结果,便断食威胁。
苗人最终服了软,只道“祂发失心疯呢,你少去掺和,莫被伤着”。
努尔此番得了准信,便愈发关不住。他钻空溜出宫墙,笃定大哥会为两族收尸,便纵马直奔东向去。
再见塞维亚时,祂正跪在那些挂着首饰飘着残裳的冢前,透过额前凌乱的碎发、空洞地望着一根光杆。
祂平执着“亓”在颈上来回切割着。血肉仅在割开的一瞬短暂翻开,又以快到肉眼捕捉不到的速度在划开时愈合。
祂却不死心,不知痛似,机械重复地拖行着刀柄。
努尔贝阿方才十五的年纪,见此情景,既不知是否该阻拦,也不知如何开导。只觉心中难受,急将垂下泪来。
无能为力间,努尔哽咽声音说:“大哥,要怎样你才能开心些?若你一心只想寻死做解脱,我帮你试。”
祂停下手上的行为,那双似乎不解人语的眼里泛出一瞬的光。
接下来数十日,在努尔贝阿的协作下,塞维亚尝试了不知多少种自杀的方法。
祂无需心跳呼吸,故活埋灌注沉水皆无作用。
祂便快刀解离肢体,叫努尔来斩首。分块投以石磨、再喂之鹰鹫。却从某只胃袋的残渣中长出来。
祂又回到锻刀室将高炉生了火,叫努尔鼓风烧炼。待铁水烧成明亮且辉光的黄后,投身于内。愈速却比切割磨碎更快,连表皮都来不及留下烧毁的迹象。
祂不断做着类似的尝试。凡能设想之法,皆无所不用其极。
虽无所见效,却一直没有放弃之意。
此后几年,塞维亚的生活不再有什么起伏。每觉了无生气时,便恳努尔寻求解脱之法。试了几年,皆无果。
故事到此不算结束。
敏珠死后,塔吉拉那便疯了似。
内税苛重,暴政横行,土木大兴,荒淫取乐。
甚至剥削周边列国,令其供上质子。
流疫起,天灾不断,塞维亚被委任了赈灾之职,率一众“猎人”广行活祭,以息天怒。努尔贝阿要跟,塞维亚没拒绝。
经年,草原上流起一诡秘的说法——
“尧离死而敏珠生”。
女帝十六年,羲瀛国照例供来了质子。
其名为:
尧离。
塞维亚认为永生是一种诅咒,而金迟赫偏向于认为永生是一种武器。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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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诀别(东窗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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