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经数月的风餐露宿、提心吊胆,甚至险些命丧溃兵之手,当那座巍峨厚重、盘踞在华北平原上的巨大城池终于映入眼帘时,苏宁云几乎要落下泪来。
古老的城墙斑驳陆离,刻满了岁月的痕迹与近期战火留下的新伤,却依旧沉默地屹立着,彰显着帝都的庄严与沧桑。
城门口车水马龙,各色人等进进出出,有趾高气扬的军官、西装革履的洋行职员、挑着担子的小贩、更多的是面色惶惶的平民百姓。空气里混杂着尘土、汗味、骆驼粪的气息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属于大城市的喧嚣与压迫感。
宁愿言紧紧握着苏宁云的手,警惕地观察着四周。京都的繁华远超她的想象,但也意味着更复杂的环境和潜在的危险。
她下意识地调整了一下头上略显破旧的帽子,确保自己的面容更多地隐藏在阴影下。按照记忆中伯父家曾经来信提到的地址,两人一路打听,穿过拥挤嘈杂的街道,绕过富丽堂皇的洋楼与使馆区,最终拐进了一条相对僻静的胡同。
胡同深处,是一处小小的、看起来有些年头的四合院,朱漆大门略有剥落,但还算整洁。苏宁云的心怦怦直跳,既有即将见到亲人的激动,也有近乡情怯的惶恐。
她深吸一口气,上前叩响了门环。过了一会儿,门“吱呀”一声开了一条缝,一个穿着干净灰布褂子、面相精明的老妈子探出头来,上下打量着她们这两个风尘仆仆、穿着粗布男装(虽尽量整洁,但难掩落魄)的“少年”,眼中带着审视:“你们找谁?”“请问……这里是苏伯翰苏老爷家吗?”苏宁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些,“我是他的侄女,苏宁云。从老家来的。”
那老妈子愣了一下,显然有些意外,又仔细看了看苏宁云,虽然穿着男装,但细看之下确实眉清目秀,像个姑娘家。
她脸上的表情瞬间变得热情了许多,但那种热情似乎浮于表面,带着一种刻意的夸张:“哎呦!是云小姐啊!老爷和太太前几日还念叨着呢!快请进!快请进!”
她连忙打开门,将两人让了进去。院子不大,但收拾得井井有条,种着些常见的花草,看起来家境似乎还算殷实。
听到动静,正房的门帘一挑,一对中年夫妇快步走了出来。男人约莫五十岁上下,穿着藏青色的长衫,戴着圆框眼镜,面容清癯,带着几分书卷气,正是苏宁云的伯父苏伯翰。女人穿着深紫色缎面旗袍,外面罩着毛线开衫,头发梳得一丝不苟,面容保养得宜,只是眼角眉梢带着些许不易察觉的疲惫与算计,这是伯母王氏。
“云儿?!真是云儿!”苏伯翰看到苏宁云,脸上立刻露出激动而又伤感的笑容,快步上前,“孩子,你……你可算来了!收到你托人带来的口信,说这几日可能到,我和你伯母天天盼着!”他打量着苏宁云,眼中似有泪光闪烁,“瘦了,受苦了……”伯母王氏也赶紧上前,一把拉住苏宁云的手,语气更是亲热得近乎夸张:“哎哟我的可怜见儿的云姐儿!这可真是……老天爷保佑!总算平安到了!这一路得多辛苦啊!快让伯母瞧瞧!”她说着,还用手帕擦了擦眼角并不存在的泪水。
苏宁云被这突如其来的热情包围着,心中一阵酸楚,离家以来的委屈和艰辛似乎找到了宣泄口,眼眶顿时就红了:“伯父,伯母……云儿……云儿来了……”“来了就好,来了就好!这就是家!”苏伯翰连连点头,这时才似乎注意到苏宁云身后一直沉默站着的、同样穿着男装的宁愿言,疑惑地问,“云儿,这位是……?”苏宁云连忙介绍:“伯父,伯母,这位是……是严宁。
这一路上,多亏了他护着我,我们……我们……”她一时不知该如何解释两人的关系,脸上泛起红晕。宁愿言上前一步,微微躬身,用刻意压低的沙哑嗓音道:“苏老爷,苏太太。在下严宁,与云娘……乃是患难之交。”她言简意赅,并未多言。
苏伯翰和王氏对视一眼,眼中飞快地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诧异和审视,但很快又恢复了热情。“原来如此!严公子一路辛苦!多谢你对云儿的照顾!快,别在院子里站着了,进屋说话!张妈,快去沏茶,准备热水和干净衣服!”苏伯翰连忙招呼着,态度十分周到客气。
进入屋内,陈设是中西合璧的风格,红木家具搭配着玻璃罩灯,墙上还挂着风景油画,看得出主人试图维持一种体面的生活。茶水点心很快端了上来,十分精致。
伯父伯母围着苏宁云,嘘寒问暖,详细询问老家的情况、她一路上的经历,听到惊险处,便连连叹息,抹着眼泪,表现得分外痛心与同情。他们安排两人住进了西厢房一间干净整洁的客房,送来了全新的衣物(虽然是男装,但料子比她们身上的好太多),吩咐厨房准备了丰盛的接风宴席。一切看起来都完美无缺。
久别重逢的亲人,热情的接待,舒适的住所,可口的饭菜……这几乎是苏宁云颠沛流离以来所能想象到的最好归宿。
然而,不知为何,苏宁云心里总是隐隐约约觉得有些不对劲。伯父伯母的热情似乎太过了,每一句话、每一个表情都像是精心排练过,透着一种刻意的、甚至有些虚假的周到。
他们追问细节时,眼神闪烁,似乎并非纯粹关心,而是在确认什么。尤其是伯母王氏,她那过分亲热的举动,总让苏宁云感到一丝不易察觉的僵硬和疏离。
夜里,躺在柔软舒适的床上,苏宁云却有些辗转反侧。她轻声对身旁地铺上的宁愿言说:“宁言,我总觉得……伯父伯母好像有点奇怪……说不上来,就是感觉不太对劲。”宁愿言并没有睡着。她一直在暗中观察。听到苏宁云的话,她沉默了片刻,低声道:“嗯。我也觉得。”她的直觉比苏宁云更敏锐。
从进门开始,她就处于一种高度的戒备状态。她注意到了一些细节:那个开门的张妈,眼神太过精明世故,不像普通下人。苏伯翰虽然表现激动,但肢体语言却有些微妙的距离感,尤其是看向她这个“严宁”时,带着一种评估和算计。
王氏的热情浮于表面,她的眼泪来得快去的也快,更像是某种表演。
这院子看似平静,但她似乎感觉到暗处有视线在观察她们。接风宴很丰盛,但苏家夫妇劝菜劝酒过于殷勤,仿佛急着要安抚或者麻痹她们。最重要的是,她注意到苏伯翰的书房里,电话线是新接的,款式很新,这与他看似清贫文人、家道中落的形象略有不符。
而且,客厅里摆着的那台西洋座钟,价格不菲。“哪里奇怪?”苏宁云不安地问。“说不上来具体。”宁愿言蹙着眉,声音压得更低,“只是一种感觉。他们太……周到了。
周到得不像是对待一个突然投奔来的、可能带来麻烦的穷亲戚。而且,这个家……似乎不像表面看起来那么简单。”她顿了顿,补充道:“我们先安心住下,但务必小心。少说话,多观察。尤其是……不要轻易透露我们具体的行程经历,特别是关于那伙追兵的事。”苏宁云的心沉了下去。连宁愿言都这么说,那她的感觉很可能不是错觉。
原本以为找到的避风港,似乎笼罩上了一层诡异的迷雾。亲情的温暖之下,仿佛潜藏着未知的暗流。“嗯,我听你的。”她低声应道,下意识地摸了摸贴身藏着的、宁愿言给她的那枚虎符玉佩,仿佛这样才能获得一丝安全感。宁愿言在黑暗中睁着眼睛,耳力发挥到极致,捕捉着院子里任何一丝不寻常的动静。
京都到了,但危险,似乎并未远离,反而以一种更隐蔽、更复杂的方式,悄然降临。她有一种强烈的预感,这座繁华的帝都,对她们而言,并非终点,而可能是另一个更大漩涡的开始。
伯父伯母一家,究竟是救命的稻草,还是……?她不敢再想下去,只是将身体的警觉性提升到了最高。
夜更深了,四合院里静悄悄的,唯有那台昂贵的西洋座钟,发出规律而清晰的“滴答”声,仿佛在计算着某种未知的倒计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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