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雪庐坐落于昆仑主峰一处僻静的山崖边，终年积雪，寒风料峭。几间竹舍，一方小院，简洁清冷得如同其主人一般，除却一株虬劲的古梅，再无半点鲜色点缀。此处灵气却极为充沛纯净，是宗门内顶尖的洞府之一。
凌雪鸿推开竹扉，一股清寒之气扑面而来。
楚晏跟在他身后，探头往里一瞧，立刻啧了一声：“仙君，你这地方…还真是…家徒四壁，一览无余啊。”他语气里的嫌弃毫不掩饰，“这真是人住的地方？我看比那静室也好不了多少。”
凌雪鸿并不理会他的评价，径直走向主屋旁的一间侧厢：“你住这里。”
侧厢更是简单，一床一桌一椅，再无他物，冷清得像雪洞。
楚晏用扇子柄敲了敲那硬邦邦的木板床，叹了口气：“行吧，入乡随俗。”他嘴上这么说着，手上却不闲着，从他那看似不起眼的宽大袖袋里，开始一件件往外掏东西。
先是铺上一床触感极佳、绣着繁复暗纹的云锦软褥，接着是几个颜色鲜亮、塞满了不知名香草的软枕，然后是一套薄如蝉翼、流光溢彩的青玉茶具，甚至还有一个巴掌大的小香炉，点燃后溢出缕缕清甜慵懒的暖香…
不过片刻，这间冰冷简陋的侧厢竟被他布置得温暖舒适，活色生香，与他本人一样，带着一种格格不入的华丽与侵略感。
凌雪鸿一直沉默地看着，并未阻止，直到楚晏掏出一幅意图挂在墙上的、笔法极其大胆写意的《海棠春睡图》时，他才终于开口：“取下。”
楚晏动作一顿，回头眨眨眼：“仙君不觉得这画意境甚美，能为我这陋室增色不少吗？”
“俗艳。”凌雪鸿评价道，目光扫过那些与昆仑清修氛围截然不同的物件，“此地非你寝居，收敛些。”
“哦？”楚晏放下画，凑近几步，几乎要贴到凌雪鸿身上，仰着脸笑问，“仙君是怕我这些东西…玷污了你的清修之地？还是怕你自个儿定力不够，被我这‘俗艳’之物扰了道心？”
那缕甜暖的香气愈发浓郁，丝丝缕缕，无孔不入地试图渗透凌雪鸿周身的冰冷气息。
凌雪鸿垂眸，看着近在咫尺的这张脸。楚晏的皮肤极好，近距离看也几乎看不到毛孔，眼睫长而密，此刻因笑着，眼尾弯起一个勾人的弧度。
“你的灵髓体，”凌雪鸿忽然道，声音平稳无波，“是否无时无刻不在吸纳周遭情绪？”
楚晏脸上的笑容微不可查地僵了一下。
凌雪鸿继续道：“你用这些外物——香氛、色彩、柔软的触感，乃至你轻佻的言行，来构筑一个舒适区，以缓冲或掩盖那些被迫吸入的、庞杂混乱的情绪洪流，对否？”
空气瞬间安静下来。
那缕甜香似乎都凝滞了。
楚晏眼底那抹惯常的、玩世不恭的笑意慢慢褪去，露出其下深潭般的幽黑。他盯着凌雪鸿，像是第一次真正意义上地打量这个人。
许久，他唇角才重新弯起，却不再是之前那种浮于表面的甜笑，而带上了几分锐利的、近乎冰冷的弧度：“仙君果然…感知敏锐。怎么，无情道还教人读心术？”
“推论。”凌雪鸿道。通过魂契，他能隐约感知到楚晏情绪下那更深层的、不易察觉的疲惫与紧绷，再结合关于灵髓体的零星记载和楚晏的言行，不难得出这个结论。
楚晏轻笑一声，后退一步，拉开了距离，漫不经心地摆弄着香炉里升起的烟雾：“是啊，麻烦得很。尤其是你们昆仑，一个个苦大仇深、规矩比天大的样子，情绪更是寡淡无趣得像冰碴子，吸多了真是倒胃口。”
他嘴上抱怨着“倒胃口”，但凌雪鸿通过魂契感知到的，却是一种置身于冰天雪地中，躁动反而得以平息的细微松弛感。
凌雪鸿不再多言，转身欲走。
“诶，仙君留步。”楚晏却叫住他，晃了晃不知何时又出现在手中的青玉茶杯，“聊聊嘛。你看，我们现在是同住一个屋檐下的关系了，总得增进了解。比如…仙君可知，那煞气为何偏偏选中你我来封印？”
凌雪鸿脚步停住。这也是他的疑虑。当时在场修士众多，修为高深者不在少数。
楚晏倚在门框上，慢悠悠道：“那邪器饿极了，煞气暴走，本能地寻找最‘美味’的食粮。仙君你嘛，灵力至纯，对它而言好比一道极致纯净的仙酿，吸引力自然巨大。”
“而你，”凌雪鸿看向他，“你当时捏碎的琥珀坠，释放出的气息，于它而言又是什么？”
“我？”楚晏指了指自己，笑得像只狡黠的狐狸，“我大概是…一坛裹了毒药的烈酒？它既渴望，又本能地忌惮。所以当我们的力量通过魂契混合在一起——纯净的仙酿掺入了烈性的毒酒——反而产生了一种奇特的平衡，既能暂时喂饱它，又能将它封住。”
这个比喻生动却诡异。
凌雪鸿捕捉到他话中的关键：“你早知道会如此。”
“猜测而已。”楚晏抿了一口茶，眼神飘向窗外纷飞的雪，“赌一把嘛。赌赢了，皆大欢喜。赌输了…”他笑吟吟地看向凌雪鸿，“反正有仙君这般人物陪着共赴黄泉，我也不亏。”
他说得轻巧，但凌雪鸿知道，那绝不仅仅是猜测。楚晏对那邪器、对琥珀坠、甚至对他自己的力量，都有着超乎寻常的了解。
“你究竟…”凌雪鸿话未问完，眉头忽然微微一蹙，侧耳倾听。
院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以及几名弟子压低的、却难掩气愤的议论声。
“…定是那妖人用了什么邪术！” “大师兄如今被他拖累…” “不能就这么算了！得给他点教训…”
楚晏显然也听到了，他非但不惧，反而眼睛一亮，露出一种“终于来了点乐子”的兴奋表情，摩拳擦掌：“仙君，你的护花使者们来找我麻烦了哦？”
凌雪鸿冷冷瞥他一眼：“待在屋里。”
说完，他推开院门走了出去。
院外站着三名年轻弟子，正是之前会场中受伤弟子的同门，此刻满脸愤懑，手中甚至捏着符箓。一见凌雪鸿出来，顿时有些慌乱，连忙行礼：“大师兄！”
“何事喧哗。”凌雪鸿声音平淡，却自有威仪。
为首弟子鼓起勇气道：“大师兄！我们是为您不平！那楚晏分明是邪魔外道，用了龌龊手段胁迫于您，宗门竟还让他住在您的静雪庐！我们…我们想替您教训他！”
“胡闹。”凌雪鸿道，“宗门已有决断，此事非你等可插手。回去。”
“可是师兄…”
“回去。”凌雪鸿重复了一遍，语气并未加重，但那冰冽的目光却让三名弟子瞬间噤声，不敢再多言，只得悻悻行礼退下。
打发走了弟子，凌雪鸿转身回院，却见楚晏不知何时已出来了，正趴在他那间侧厢的窗台上，看得津津有味。
“啧，没打起来啊。”楚晏语气颇为遗憾，“仙君护着我的样子，真是令人感动。”他嘴上说着感动，脸上却全是看戏的笑意。
凌雪懒得多言，径直走向主屋。
“喂，”楚晏却叫住他，声音里带着点奇异的调子，“谢了。”
凌雪鸿脚步未停。
楚晏看着他的背影，脸上的笑意慢慢淡去，只剩下窗棂外冰雪反射出的、明明灭灭的光影，映在他深黑的眼底。
是夜，月华洒落雪地，清冷如霜。
凌雪鸿于主屋内静坐调息，试图抚平因魂契而略有波澜的道心。另一侧厢房内，楚晏并未安睡，而是盘膝坐在那铺得极其柔软的床上，指尖萦绕着一缕极细的、几乎与月光融为一体的灵丝，小心翼翼地探向主屋方向。
那灵丝轻若无物，蕴含着一种奇特的窥探之力，悄无声息地穿透竹墙，欲要触及凌雪鸿…
就在即将碰触的刹那，盘坐的凌雪鸿骤然睁眼！
霜魂剑未出鞘，但一道凌厉冰寒的剑意已隔空斩出！
嗤！
那缕灵丝应声而断！
侧厢房内，楚晏猛地闷哼一声，捂住手腕，仿佛被无形之剑划伤，指尖渗出一点鲜红。他眼中闪过一丝惊诧和痛色，随即又被浓厚的兴味覆盖。
主屋传来凌雪鸿冰冷的声音，透过竹墙：“下不为例。”
楚晏舔去指尖的血珠，看着那方向，非但不恼，反而低低地笑了起来，眼神灼亮，仿佛发现了什么极其有趣的猎物。
“真是…越来越有意思了。”
雪夜寂寥，两间屋内，一人冷然盘坐，一人勾唇浅笑。
魂契无声流淌，将两种截然不同的心绪，微妙地牵连在一起。
山雨欲来的压抑感，似乎更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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