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舟序的生辰宴，虽非整寿，但因着圣眷正浓，王府门前依旧车马如流，贺礼堆积如山。浮诛一早便被云岫从榻上挖起，换上件湖蓝色暗云纹锦袍，衬得他身姿清越，眉目间虽犹带少年青涩，却已隐隐有了几分其祖父浮老将军的英锐之气。
“小将军今日定能把那些世家公子都比下去。”云岫一边替他整理腰间的羊脂玉佩，一边笑着打趣。那玉佩与沈舟序所佩俨然一对，昨日浮诛最终并未推拒，只是将那泥金扇也留在了身边，算是“交换”。
浮诛看着镜中的自己，目光落在那温润无瑕的玉佩上，指尖轻轻摩挲了一下。沈舟序的心思，像夏日荷塘下的暗流，看似平静，却涌动不息。他并非全然懵懂，只是……许多事，眼下并非深究的时机。
前厅已是人声鼎沸。京中权贵、皇室宗亲、清流文臣……各方势力交织，笑语寒暄之下，是看不见的机锋与试探。沈舟序一身亲王常服，立于主位之前，应对得体，笑容温润，举手投足间皆是天家气度，与昨日在浮诛面前耳根通红、手足无措的模样判若两人。
见浮诛进来，他眸底瞬间掠过一丝明亮的光彩，却又极快地掩了下去，只微微颔首，示意他到自己身边的位置坐下。那位置紧挨主位，亲疏立现，引得不少探究的目光落在浮诛身上。
“浮小将军愈发英挺了。”一位与浮家颇有渊源的老将军抚须笑道。 “听闻小将军兵法韬略已得浮老将军真传，将来必是我朝栋梁。”亦有文臣附和。
浮诛起身，不卑不亢地一一回礼，言辞得体，态度恭谨，既不过分热络，也不失将门风范。沈舟序在一旁看着，嘴角噙着淡淡的笑意，与有荣焉，却又在那份骄傲之下，藏着一丝难以察觉的忧虑。浮诛越出色，便意味着他离那片血与火的战场越近，也离那些觊觎浮家军权、乃至皇权的阴谋更近。
宴过三巡，气氛愈加热络。丝竹声起，舞姬翩跹。觥筹交错间，忽有内侍匆匆而入，在沈舟序耳边低语几句。沈舟序面色不变，只微微点头，示意知道了。
浮诛坐在他身侧，敏锐地捕捉到他瞬间绷紧的指尖和眼底一闪而过的冷意。
“怎么了？”浮诛低声问。
沈舟序侧过头，借着举杯的动作掩去唇形，声音极低：“无事，一点小麻烦。”他看向浮诛时，眼神已恢复温润，甚至带着点安抚的意味，“尝尝这个，御膳房新研制的荷叶酥，你应当喜欢。”
他亲自夹了一块点心放到浮诛碟中，动作自然，仿佛刚才那一瞬的冷凝只是浮诛的错觉。
然而，宴席散后，宾客渐去。沈舟序借口让浮诛帮他清点几样陛下赏赐的孤本兵书，将他引至书房。
书房门一关，隔绝了外面的喧嚣。沈舟序脸上温润的笑意瞬间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静的疲惫与冷厉。他走到书案后，从一摞书卷下抽出一封密函，递给浮诛。
“西北来的。”他声音低沉。
浮诛心头一凛，接过密函迅速浏览。信是西北军中一位浮家旧部所写，内容隐晦，却提及近来军粮调配屡出蹊跷，监军宦官与朝中某位重臣往来密切，似有异动，且隐隐指向京中。
“是针对祖父？还是……”浮诛抬头，看向沈舟序。西北军权，一直是朝中多方势力角逐的焦点。浮老将军年事已高，陛下虽仍倚重，但各方对于下一任西北统帅的人选，早已暗流涌动。
“或许兼而有之。”沈舟序指尖敲着桌面，眸色深沉，“有人不想让浮老将军安稳退休，也不想让你顺利接手。甚至……想借西北之事，搅动京中风云。”他看向浮诛，语气凝重，“小浮，树欲静而风不止。你的冠礼虽还有一年，但有些人，已经等不及了。”
浮诛握紧了密函，指节微微发白。他虽年少，却自幼深知朝堂与战场的残酷。浮家功高，既是荣耀，也是靶子。
“陛下可知？”他问。
“皇兄自有圣裁。但帝王心术，平衡之道……”沈舟序没有说下去，但意思已然明了。陛下或许知晓，或许默许，或许也在利用这纷乱的局面制衡各方。他们不能全然依赖圣心。
“这消息，你如何得知？”浮诛看向沈舟序。这位看似只知风花雪月的闲散王爷，竟有如此灵通的西北军情渠道。
沈舟序微微一笑，那笑容里带了几分浮诛从未见过的深沉与算计：“我虽不理政事，但终究是亲王。总有些人，愿意卖我几分面子。更何况……”他目光落在浮诛身上，变得温柔而坚定，“事关你与浮家，我怎能不留心。”
这一刻，浮诛忽然清晰地意识到，眼前的沈舟序，并非仅仅是他熟悉的那个会为他摇扇、给他塞糖、吹箫诉情的少年王爷。他更是宸熙皇帝的幼弟，是在这波谲云诡的皇权中心长大的天潢贵胄。他平日展现的单纯与热忱或许不假，但那绝非他的全部。
“阿序，”浮诛第一次如此正式地唤他，语气复杂，“这些事，你不该……”
“不该卷入？”沈舟序打断他，走上前来，目光灼灼地看着他，“小浮，从皇兄将你送到我身边那天起，我就已经卷入了。或者说，我甘之如饴。”
他的声音很低，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窗外蝉鸣依旧，书房内却静得能听见彼此的心跳。
沈舟序抬起手，似乎想碰碰浮诛的脸颊，最终却只是替他理了理并无凌乱的衣领，动作轻柔。
“别怕，”他说，语气恢复了往常的温和，却更添坚定，“有我在。明枪暗箭，我总会……先替你挡着。”
浮诛看着他那双盛满自己倒影的桃花眼，心中百感交集。那份他一直隐约感知却不愿深究的沉重情感，此刻与这诡谲的朝堂局势交织在一起，变得无比清晰而真实。
他沉默片刻，将密函递还给沈舟序。
“我知道了。”少年将军的眼神逐渐变得锐利而沉稳，如同即将出鞘的利剑，“多谢。”
沈舟序接过密函，眼底漫上真切的笑意，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心疼。他知道，有些重担，终究要落在眼前这尚且单薄的肩头。
“走吧，”他收起所有情绪，又变回了那个慵懒闲适的王爷，“不是说好要帮我清点兵书？可不许赖账。”
他拉着浮诛的手腕走向书架，仿佛刚才那番关乎权力与阴谋的对话从未发生过。
只是，两人交握的指尖，都微微泛着凉意，却又在彼此的温度中，悄然汲取着力量。
夏日的午后，书房内书香弥漫，暗流却已在看不见的地方，悄然涌动。而他们之间的羁绊，也在这纷繁复杂的棋局中，愈发深沉难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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