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宸熙十六年］［秋］
西北战事吃紧的军报如秋叶般纷至沓来，边境摩擦渐有燎原之势。朝堂之上，主战主和之声争论不休，而浮诛的冠礼与出征之期，也在这种山雨欲来的氛围中悄然临近。
十九岁的浮诛，身量又拔高了些，常年习武使得肩背宽阔，褪去了最后一丝少年的单薄，眉宇间沉淀下冷冽的沉稳。他依旧常在王府校场练枪，只是枪风愈发凌厉，带起破空之声，恍若能撕裂这压抑的京城秋空。
沈舟序站在廊下看着，手中捧着一件新做的玄色大氅，领口镶着厚厚的风毛。他二十一岁了，面容愈发俊朗，周身萦绕着属于亲王的矜贵与威仪，只是望向场中那人的目光，依旧盛着化不开的浓稠情感，以及一日深过一日的忧惧。
枪尖刺破一个假人草靶，收势而立。浮诛气息微喘，汗湿的额发贴在颊边。他转过身，便见沈舟序走了过来，将大氅披在他肩上。
“秋深露重，仔细着凉。”沈舟序的声音比四年前低沉了些，语气里的关切却丝毫未变，甚至更添几分不易察觉的紧绷。他仔细地系着领口的带子，指尖偶尔擦过浮诛的下颌，带着微凉的触感。
浮诛任他动作，目光落在他微蹙的眉心上：“朝会又不顺？”
沈舟序系带子的手顿了顿，随即若无其事地笑了笑：“无非还是那些老调重弹。有人主张和谈，有人催促进兵，吵得皇兄头疼。”他替浮诛拢好大氅，指尖看似无意地拂过那枚羊脂玉佩，“倒是你，出征的日子，怕是就在这几日了。”
语气平静，却掩不住那一丝轻颤。
浮诛“嗯”了一声，眼神投向西北方向，锐利如鹰隼：“迟早的事。”
“我已向皇兄请旨，为你监军送行。”沈舟序道，语气尽量放得平缓，“总得……亲眼看着你出京才能安心。”
浮诛看向他，知道这“监军送行”的差事，绝非他说得这般轻巧。朝中不知多少双眼睛盯着这次西北兵权的更迭，沈舟序以亲王之尊亲自为他这浮家继承人送行，其中蕴含的支持与压力，不言而喻。
“不必勉强。”浮诛道，“陛下身边亦需人手。”他指的是近来愈发激烈的立储之争，几位成年皇子动作频频，沈舟序虽看似闲散，处境却未必轻松。
沈舟序却摇摇头，目光坚定：“你的事，最重要。”他顿了顿，声音压低，几乎只有两人能听见，“西北军粮之事已有眉目，与京中某位尚书脱不开干系，但线索到了他那里便断了，背后定然还有人。你此行，明处是御敌，暗处……危机四伏。我虽不能与你同往，但至少在京畿之内，要确保无人能拖你后腿。”
他的话语条理清晰，显然早已将西北局势与朝中牵绊梳理了无数遍。这四年，他并未虚度。
浮诛心中微震，一股暖流夹杂着酸涩涌上喉头。他沉默片刻，道：“多谢。”
“你我之间，何须言谢。”沈舟序笑了笑，笑容里带着些许疲惫，却又无比温柔。他抬手，极其自然地拂去浮诛肩头并不存在的灰尘，“走吧，灶上煨了你爱吃的荷叶羹，用了再去忙。”
践行宴设在了王府水榭，规模不大，仅有几名与浮家交好、且明确支持此次出征的武将和文臣。气氛不似寿宴那般喧闹，却更显凝重真挚。
酒过三巡，一位老将军拍着浮诛的肩膀，殷殷嘱咐：“小子，到了那边，万事谨慎！浮老将军威震西北，但也不是没有宵小之辈暗中窥伺。打仗拼命固然重要，更要紧的是保住性命，看清身边是人是鬼！”
浮诛郑重颔首：“晚辈谨记。”
沈舟序坐在主位，端着酒杯，听着这些叮嘱，面色沉静，指节却因用力而微微发白。他忽然举杯，扬声道：“浮小将军此次出征，乃为国效力，扬我天朝国威。本王在此，预祝将军旗开得胜，早日凯旋！满饮此杯！”
众人纷纷举杯应和。
沈舟序一饮而尽，烈酒灼喉，他却浑然不觉，目光只牢牢锁着浮诛。那眼神复杂得惊人，有骄傲，有不舍，有担忧，更有几乎要压抑不住的汹涌情愫。
宴席散后，月色清冷。沈舟序屏退左右，与浮诛并肩走在通往书房的回廊上。
“这个你带上。”沈舟序从怀中取出一个扁平的玄铁令牌，上面刻着繁复的云纹和一个极小的“序”字，“我在西北军中安插了几个人，不多，但关键时或可信赖。凭此令，他们自会与你联系。非到万不得已，切勿动用。”
浮诛接过令牌，触手冰寒，却重逾千斤。这绝非一朝一夕之功。沈舟序为他，竟暗中经营至此。
“阿序……”他喉头发紧。
“不必多说。”沈舟序打断他，停下脚步，转身面对浮诛。月光洒在他脸上，衬得面色有些苍白，眼底却燃着两簇幽深的火苗，“浮诛，你给我记住，无论如何，活着回来。”
他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又更像是绝望的祈求。
浮诛心头巨震，望着他从未如此直白显露痛楚的眼眸，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沈舟序猛地伸手，紧紧抓住他的手臂，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他的骨头：“答应我！”
“……好。”浮诛听见自己的声音回答，“我答应你。”
沈舟序像是被抽空了所有力气，手指缓缓松开，却又顺势向下，极快地握了一下浮诛的手，一触即分。那瞬间的触感，冰凉而潮湿。
“去吧。”他转过身，声音恢复了平静，甚至带着一丝惯常的懒散，“明日一早，我送你出城。”
浮诛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书房门内，站在原地良久，才紧紧攥住了那枚玄铁令，冰冷的棱角刺痛掌心。
翌日清晨，京郊十里长亭。秋风萧瑟，旌旗猎猎。
大军整装待发，黑色的甲胄在晨曦中泛着冷硬的光泽。浮诛一身银甲，红缨盔夹在臂间，正与几名副将最后确认事宜。
沈舟序骑着御赐的骏马，亲王仪仗在一旁静候。他今日穿着正式的亲王袍服，威仪赫赫，目光却始终追随着那个银甲少年的身影。
吉时已到，号角长鸣。
浮诛翻身上马，动作干净利落。他勒住马缰，最后回望了一眼京城方向，目光掠过那明黄色的华盖，最终落在沈舟序身上。
两人隔空相望，千言万语，尽在不言之中。
沈舟序朝他微微颔首，一切珍重，皆在其中。
浮诛调转马头，手中长枪向前一指。
“出发！”
大军开拔，铁蹄踏起滚滚烟尘，如同黑色的洪流，向着西北方向涌去。
沈舟序驻马原地，久久凝望着那逐渐消失在尘烟中的身影，直至再也看不见。秋风卷起他袍袖翻飞，显得身形格外孤寂。
一名心腹内侍悄声上前：“王爷，该回宫向陛下复命了。”
沈舟序恍若未闻，又静立了片刻，才缓缓调转马头。他的脸上已看不出丝毫情绪，只余下一片深沉的平静。
“回府。”他淡淡道，声音冷冽如这秋日的晨风，“传令下去，严密监控兵部与户部往来文书，尤其是涉及西北粮草军械的调拨。有任何异动，立刻来报。”
“是。”
马蹄声得得，返回繁华的京城。而他的心思，却已随着那人，飞向了烽火将至的西北边关。
权谋的棋局，早已展开。而他手中的棋子，关乎江山，更关乎……那个人的生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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