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晚许青云就跟着CJX众人回到了他们的基地。所谓基地，不过是魏山在M市市郊租下的一栋小二层自建房，交通十分不便，好在方便专心训练。
房子一层训练，二层睡人。继承原打野的床位，许青云跟李长夏、连文星两人睡一间，魏山、乔北安、宋淮清三人睡另一间。连文星贴心地从柜子里翻出一套新的床单被罩，几个人一同给许青云那张床翻新。
半夜两点多钟，许青云仍然无法入眠，双眼直愣愣地看着天花板。
他不确定自己的这个选择是否正确。准确地说，直到来到这基地，他才仿佛从一腔热血中清醒过来，打量起现实：CJX和他的原战队一样，一无所有，穷得叮当响，全靠众人的野心支撑着。
他来这里仅仅是因为魏山眼中的野心，和李长夏的真诚。十六岁少年的本能让他情不自禁地投入这热血的叙事，但先前失败的经历又让他吃一堑长一智，中二脑里难得产生了几分清醒：没有现实基础的野心是最风雨飘摇的东西，很难长久坚持。
思绪纷乱中，他选择去二楼走廊尽头的阳台透透气。屋子里漆黑一片，均匀的呼吸声低低传来。许青云蹑手蹑脚地下床，向阳台走去，推开门，却看见一个人静静地站在阴影里，还隐约有几星火光闪烁。
许青云被吓了一跳，差点叫出声来。那人闻声转过身来，许青云定睛一看，却是本该在屋里熟睡的李长夏。
初秋的季节，夜里已经偏凉，李长夏在睡衣外面披了件薄外套。令许青云意外的是，他竟然抽烟。
许青云觉得李长夏有一张他最讨厌的那种好学生脸，上学时会在闹哄哄的自习课上管教同学不要说话的那种脸，不会行差踏错的那种脸。
然而原来他不是真正的刻板意义上的“好学生”。这一发现令许青云无法抑制地产生了隐秘的兴奋和得意。
“抱歉。”李长夏注意到对方在注视着自己手里的烟，于是轻轻将其掐灭掉，“睡不着，出来吹吹风。”
“我也是。”许青云不客气地走上前来，把手搭在阳台栏杆上，刻意突破了社交距离，略有些侵入领地的挑衅意味，“今天谢谢你跟教练推荐我。”
“不用谢。”李长夏并没挪动身体，转头冲许青云笑笑，“魏山也很喜欢你的打法，说你就是他想找的那种打野。”
许青云注意到，其他队员都称呼魏山为教练，唯有李长夏叫他魏山，于是发问：“你跟千山教练很熟？”
闻言李长夏沉默了几秒，面色如常，只是眼皮微微垂下来，似乎在思考要不要说，说多少。末了他又抬起眼睛，很坦诚地说：“我们认识很久了。他以前在SN俱乐部带青训，问过我要不要去试训。但我没有去。去年我们又见面了，他离开了SN，想创建自己的战队，我是他的第一个队员。”
这话实在太过言简意赅，仿佛隐去一具躯体的全部血肉，只留下干巴巴的骨架给人展示，残缺处引发人的无限遐想。许青云看着这骨架，忍不住就想知道这具躯体原来的模样。
他迫不及待就要追问，然而李长夏兜里的手机却忽然响了起来。李长夏看了一眼来电号码，突然有些不知所措的样子。
然而他很快恢复原样，说了句“我去接个电话，你也早点睡吧”，就转身离开了阳台，徒留许青云一个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
楼梯拐角处。
“不是说了吗，别再给我打电话了。”李长夏闭着眼，咬着牙，神色在晦暗的夜灯下并不好看。与白天冷静温和的半个家长般的角色相反，此刻的他看上去卑微、瑟缩、胆怯，语气近乎恳求。
“我不会跟你回去的。”尽管语气颤抖，他还是坚定地说出了这句话。
距离全国大赛正式开始还有半个月。时间紧张，众人连一天也不敢耽搁，每天从中午十二点训练到晚上十点，连吃饭时间也要坐在一起复盘。
千山毕竟是从前在大俱乐部里混过的，颇有些人脉，除了跟其他全国大赛的队伍轮着约训练赛，竟然还约来几支没比赛可打的次级联赛队伍。一开始几个队员多少都有些诚惶诚恐。因为众人皆知，尽管次级联赛与正式的KPL队伍差距很大，但吊打全国大赛级别的草根队伍应当是绰绰有余的。连文星满屋子大喊着“完蛋啦要被虐啦”，乔北安则假装毫不在意地开着玩笑，抖着腿笑话连文星：“怂死你得了，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干他们就完了！”
——其实他自己在第一次打次级联赛队伍的那一天，早上九点就起来玩训练营热手。此举刚好被早起上厕所的许青云撞破。
许青云早就觉得乔北安是个不折不扣的装逼犯，或许是一山不容两个装逼犯的缘故，他看乔北安颇为不顺眼，然而看在乔北安的游戏实力又的确很强的份上，他对乔北安又有点惺惺相惜的欣赏在，也不好平白无故地出言嘲讽。然而这下可叫许青云逮住乔北安的把柄了。于是许青云毫不客气地把乔北安嘲讽了一番，被乔北安嘀嘀咕咕地翻了个白眼。
然而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打了几场下来，CJX竟然能跟次级联赛的队伍打得有来有回。几个队员的兴奋之色都满到要溢出来，却被千山一人赏了一个脑瓜崩，说这才哪到哪？这就满足了？这就飘了？
起初许青云不太适应队伍的打法：在以前的队伍，他虽然什么都能玩，但更喜欢拿野核英雄，前中期尽量保持自己的经济压制，待到合适的时机再出来接管比赛。但CJX的风格——准确来说是李长夏的指挥风格，对于前中期中野辅的游走能力要求很高，他需要从按部就班的风格转变成无规则打野，其思路相距甚远，堪比从青藏高原走到黄石公园。
好在李长夏会一步步地教他。晚上其他人都回了寝室，李长夏单独把他留下来，两个人一起看职业比赛上的顶尖队伍的录像。李长夏的手指点在电脑屏幕上，不轻不重地点啊点，问许青云：你知道他们这波为什么要进红区吗？你知道这波团为什么会输吗？
许青云被他的手指晃得很晕，憋了半晌，说：“你可不可以不要点了？”
说完他自己先尴尬起来，生平从没觉得自己的情商有这么低。
其实他只是觉得李长夏的手指很好看，长而瘦削，在屏幕荧光的映照下白得近乎苍白透明，指尖像蝴蝶停留在花上一般停留在屏幕上，令人分心。
李长夏微微一愣，也不生气，只是把手收了回来，继续讲着。然而许青云更加闷闷不乐了，最终还是小声地说了句“对不起，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嘴抽了”。
他发现李长夏总是这样，不只是对自己，对所有人都是——抱着一种“反正是小孩子”的包容态度。
李长夏是队伍里实质上的队长和家长。从训练到生活，他能在游戏里做保姆式指挥，把每个队友每一分钟该做什么安排得明明白白，也能提醒连文星去洗攒了好几天的袜子，提醒乔北安不要老是侧躺着看手机，那样对眼睛不好，还能在自己和乔北安为一波团战吵得脸红脖子粗时站出来调节气氛......关怀备至，无微不至。
可与此同时，他做这一切时的神色永远都是淡淡的，永远没有过大的情绪波动，像个智能家居机器人，永远用固定模式的微笑和声音对所有人广播：“我在。”
为什么要活得像个人机呢？许青云觉得这样的李长夏有点搞笑，又有点辛苦。
他本能地蔑视李长夏社会化程度过高的那一部分，却又觉得任何社会化过程在本质上都是一种磋磨。明明本性很冷，却如此适应人群、如此适应这个世界，想来在长大的过程中很辛苦吧。
这天晚上的训练赛结束得很早，CJX把对面另一支将要参加全国大赛的队伍暴打一顿，3:0。众人都喜形于色，不仅因为可以早早回寝室休息，还因为听闻这支队伍其实是某KPL大俱乐部的青训队，据传实力很强。
许青云在水房洗完了衣服，抱着盆去阳台晒衣服。刚推开阳台门，他就停下了脚步——阳台正对着小院的大门，此刻是夜晚，镂空铁门落了锁，可门外却站着两个人，似乎正在低语些什么。
不远处的小马路上停了一辆涂装得花里胡哨的粉色跑车，被附近其他灰头土脸的便宜车一衬托，骚包得格外显眼。
夜色朦胧，许青云费力地看清，其中一个人正是李长夏。李长夏穿着那件万年不变的过于宽松的白T恤，T恤在微凉的夜风里抖啊抖。
而另一个男人穿着灰色卫衣，戴着鸭舌帽，长得很高，比李长夏高出大半个头，脸隐藏在帽檐的阴影里，看不清楚。
许青云注意到那二人的肢体动作：陌生男人双手插兜，靠在大门上，似乎随性得很。可李长夏的胳膊却紧紧地抱在胸前，呈一种教科书般的警惕姿态，梗着脖子仰着头，很倔强的样子。
本能与直觉告诉许青云：这个人来者不善，这个人对李长夏来说是危险的。
于是许青云悄悄地后退了几步，尽量无声地合上阳台门，然后朝着楼下蹑手蹑脚地溜了过去。
“我现在很好。”李长夏轻声说，“我的队员都很厉害，不比我差。我很有信心。我会成为真正的职业选手的，就像我之前期望的那样......我没有理由再跟你回去。”
“真是长大了，翅膀硬了。也算是件好事吧。”男人宽容地笑了笑，像是全然不把李长夏所说的任何字句当回事。他前进了一步，李长夏后退了一步。
“我还记得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男人的眼睛突然变得很柔情，像一片潋滟而深不可测的湖，不当心的话就会沉溺其中，“你才十五岁，瘦得跟麻秆一样，窝在群租房里吃五块钱一份的盒饭，每天打十二小时的单子。你当时那么眼巴巴地看着我......像看救命稻草一样。”
“再怎么救命，我也都还完了。”李长夏突然抬起脸来笑了，今夜的月光冷调到近乎惨白，照在他脸上，有一种无情的浪漫，“我差点把命都还给你了，你还要什么？”
“我不要别的什么。”男人轻声地说，“我只是想要你回到我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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