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年前青石镇，老柳树底下有户人家烧着艾草去血气——里头是这家的媳妇在生产，她男人蹲在老柳树下抽这旱烟，眉头紧紧锁起。
屋里，稳婆拿草席裹住刚出生的女婴，隔着窗叹气：“王婶子，又是个赔钱货。”
那婴孩脚踝上还带着胎脂呢，就被亲奶奶拎到河边，预备着淹死，后来叫她亲爹拦了回去，好说歹说是养起来了。
十年后，镇上多了个采药女，整日赤着双血肉模糊的脚，这丫头犟，说什么都要拆了裹脚，还吐出些狗屁倒灶的话，她爹死的早，她娘后来生了个儿子，一个人拉扯着姐弟俩长大，耳根子软，没主见，拗不过自己闺女，就这么任着，镇上只卖小鞋，男人的鞋也是不可能给一个姑娘穿的，她就只好整天光着脚，久而久之，就成了这样。
腊月里，丫头自己还穿着单衣，却要给弟弟暖被窝，灶台上熬着猪骨汤，自己啃的却是喂猪的烂菜叶。
十七岁那年，她嫁给了酒鬼张屠户。洞房夜红烛还没燃尽，就被婆婆揪着头发拖到祠堂：“三年生不出带把儿的，就叫你投河去！”
第三年冬至，她终于临盆。接生婆从血水里捞出个女婴，张屠户抄起杀猪刀就要砍。这丫头也是凶，晓不得啥时候藏了把剪刀，威胁着抢过孩子，把接生婆一推，抱女儿翻窗跑了，外头炸开闷雷，打那以后，全镇的井水突然泛着血腥味。
她抱着孩子逃到当年险些溺死的河滩，丫头心一横，钻进了镇子后头的深山里，紧随着追去的火把映红了半边天。男人们举着粪叉，找了三天三夜不见人，镇上都说，人死了。
当年的老镇长可不能叫这样一根刺卡着，口口声声“活见人死见尸”，带着村里的男人就往山深处去。
这一去啊，差点没回来。
最后那夜，全镇人都看到了神迹，丫头抱着孩子站在老榕树下——已经不是丫头了，任谁看到，都能说一句，这是个母亲。
她脚下堆着这些年溺死的女婴骸骨，榕树的气根垂下，将骸骨包成茧，九天后，枉死的婴孩复活。
说书人的语调轻快起来，悠悠摇着扇子：“打从那以后啊，青石镇改叫了苦相镇。您若夜半路过娘娘庙，能瞧见神像脚边盘着青鳞大蛇，供桌上摆的不是香烛，而是姑娘们偷偷供的五色糕——要我说，这苦母娘娘啊……”
说书人关扇，轻笑出声。
“分明是万千女子的血泪。”林子易与说书人同时道，“是所有孩子的母亲。”
镇长笑得很慈祥：“客人，你入戏啦。”
两人离开茶楼，镇长终于提起了正事：“客人，如您所见，本镇正在筹备祀神会，祀日当天，我等将选出全心全意侍奉苦母娘娘的人，作为主祀官，于高台之上跳起娱神之舞，您是远道而来的贵客，也是迷途归家的孩子，苦母娘娘告诉我，她希望接她的孩子，是你。”
林子易几乎不用伪装便做出了一副虔诚的样子，他像是幼年从不哭闹，童年从不淘气，少年从不叛逆，青年敬爱母亲的孩子，诚恳的、兴奋的道：“赞美我们的母亲！”
他的表情虔诚到近乎癫狂，让镇长都有一丝惊讶，不过她很快就以同样的表情回应了林子易：“赞美我们的母亲！”
事情便就此敲定。
镇长表示晚点会派人送去舞谱。
返回的路是另一条，有人家将去年腌制晾晒的蜡肉从高楼取下，镇长带着林子易路过时，与人攀谈了几句，夸这肉腌的好。
林子易瞧着那圆盘形状的腊肉，联想到了一些不好的东西，表情有些微妙。
镇长没读懂他的表情，只当是好奇，便主动解释道：“这是上好的猪腿肉，特意切成这样子的，讨个‘圆满’的口彩。”
小巷深处的酒香飘了十里，林子易还没见到酒肆的招牌，却已经闻到了醇厚浓郁的酒香。
“是还阳酒，专用的祀酒。”镇长深吸了一口酒香，“上次大祭时埋下，这次大祭时取出，十年深藏，今朝开坛，佳酿悦神，佑我安康。”
此后陆陆续续看到了修补神轿的老木匠，摸着上好的木料流泪；未成年的孩子们试穿祀服，排演傩舞；镇长家的人下发着特制灯笼，罩面绘有双生子阴阳鱼和月亮的图案，灯油泛着可疑的珍珠贝母光泽。
用来献祭牲畜都异常温顺，镇长笑着说它们不怕，因为这是回归了母亲的怀抱。
她这话似乎是故意说给林子易听的，在看到林子易同样笑着点点头，表示赞同时，她脸上的笑容更甚。
在镇长看不到的地方，林子易表情古怪，但没叫任何人发觉。
两人离去，不曾听到屠夫的那句嘟囔：“跟三年前接生老母猪时一个脾性。”
黄昏，夕阳在地平线留下一片橙红。
两人闲逛到祠堂附近，镇长看着郁郁葱葱的老榕树，和颜悦色道：“贵客可还记得，入镇那日听到的鼓声？”
林子易点头，镇长继续道：“凡镇上有人离世，都会击鼓以示。”
林子易淡道：“镇长有话不妨直说。”
镇长这才道：“贵客有知，走的是族中秦老老，德高望重，客人身份贵重，明日秦老出棺，若能得贵客相送，秦家上下，感激不尽。”
林子易此刻还顶着几乎冲破天去的污染度，对镇长的请求自然无有不应，在与深重的污染拉扯之下，他还能保有理智已经不易，哪还有别的心思去考虑陷阱与否。
总归那句话，祀日之前，死不了。
时间不早，林子易告辞离开，镇长独自站在祠堂门口，望着苍天巨榕，久久不曾离去。
祠堂后封存的茧里突然疯狂地颤动起来，三根气根拔地而起缠住虫茧，压制了茧的暴动，地面有鲜血渗出，半透明的茧膜里有菌种在迅速的生长，很快就爬满了茧膜，榕树察觉到异动，将其余的茧迅速远离这颗异常的茧。
但离的最近的茧已经染上了菌，红色黄色的花纹在半透明的茧膜里生长，缠上异常茧的几根气根逐渐萎靡不振，似乎被吸取了生命力。
很快，更多的气根从地下冲出，编织成一张大网，牢牢困住了那颗异常的茧，又有几条气根被吸去了生命力，但很快那茧很快消停，原先长出的菌丝也停止了生长，死了。
几颗被感染的茧已经废了，半透明茧膜自动打开，里面的死胎已经初具人形，但已经被感染死亡，手脚还未分开，大腿内侧长出的吸盘也还未退化。
这些废掉的茧落在地上，与低处人形的灌木合为一体。
镇长听着下属的禀报，疑惑地反问道：“一种细菌？”
下属答：“是的，生长力旺盛，感染迅速。”
镇长想了想，又问：“【它】到哪了？”
下属答：“半山腰，约莫还有两天。”
镇长点点头，道：“容器有被感染吗？”
下属道：“没有，容器很好，但是同化速度有点慢，精神污染没有很深，可能还要三天。”
镇长不置可否：“赶得上祀日就好，【使者】这边的进度快满了。”
下属犹豫了下，还是问道：“会不会太快了？”
面对手下的质疑，镇长也没有生气，而是耐心解释道：“并不快，他早就被污染了。”
最后，镇长回头望着树木葱郁的后山，笑着道：“这是母亲最满意的祭品。”
*
等林子易回到驿馆，其余三人已经等待多时了。
看到桌上摆的两个东西，他就知道简宁祎和黄淑娴这次收获颇丰。
“这是什么？”林子易问。
黄淑娴整个人都窝在椅子里，坐的离那东西远远的，简宁祎走过来，拿起其中一本书，把名字给林子易看：“《乙巳占》，一本很有名的占星书。”
她又指了指另一个，道：“这就是《产牍录》，第五篇——脐书。”
林子易不关心《乙巳占》，名字出现的时候他脑海中就自动对应出了相关内容，他好奇的只有《产牍录》：“这书不是被封在阵中吗？怎么拿到的？”
“那是第三篇，这是第五篇。狗……啊不，萧靳阳留下的，我去他房间里翻了翻。”说这话时，简宁祎完全没有半点心虚，只是翻看着《乙巳占》，又道，“我去了镇上酒楼，路过书店，买书的售货员非要给我这本《乙巳占》，说我不久后就能用到。”
说着，她自己都笑出了声：“这系统越来越没新意了，硬塞线索，我猜今晚肯定会叫我们观星，你怕不怕？”
副本规则第四条：禁止观窥探星空。
黄淑娴听出了她的言外之意，随口回道：“规则还说小镇的夜色很美呢，几天了你看到过一次？”
“我倒是想看啊。”简宁祎扬扬下巴，“你没看到我这几天都守着窗户吗？就指望能看到一次，可惜啊，除了太阳和月亮，我是一颗星星都没见过。”
黄淑娴捧着下巴看她：“你什么时候这么喜欢看星星了？”
简宁祎叹气，脸上却还带着微笑：“我不喜欢啊，但我就是忍不住想看，我能怎么办，顺着呗，反正拗不过。”
黄淑娴摇摇头：“你没救了，你已经在灵魂深处被污染了，安心‘皈依’吧，我会继承你的遗愿，好好花你的积分的。”
简宁祎笑着回头看：“其实我最想和你一起看星空。”
黄淑娴同样笑着回答：“好啊，你看到了记得叫我。”
林言幽幽的声音不知道从哪里传出来：“我劝你们老实一点，一个萧靳阳还不够吗？”
林子易顺着声音找了一圈，最后在桌子底下找到了抱着桌腿一脸生无可恋的林言。
“你怎么在那？”林子易好笑地看着林言。
“别管我，让我死。”林言说话一句三叹，说的比唱的好听，“总之听话，别看星空。对了哥，你的污染又加重了，比狗蛋儿都高了，你做了什么？”
林子易很自然地做了个抱孩子的动作：“我只是感受到了母亲爱的光辉。”
林言表情一言难尽：“狗蛋儿那边也有问题，他被困住了，但我觉得，他是故意的，肯定还有后手，他来副本的目的不简单，哥，你要小心。”
林子易点点头，示意他继续说。
林言却话音一转，问道：“哥，你在跟他合作，对吗？为什么是他？”
黄淑娴和简宁祎当即看过来。
简宁祎：“有好戏看。”
黄淑娴：“反目成仇？”
简宁祎：“好哀怨啊林言。”
黄淑娴：“是不是不高兴没找你？”
一人一句倒像是默认了林子易在跟萧靳阳合作。
林子易很无奈：“我都不认识他，怎么合作？”
林言的表情确实很幽怨：“我不管，我就是觉得你们俩有猫腻。”
林子易挑眉：“你又犯病了？不要无理取闹，我不认识他。”
黄淑娴在一边啧啧称奇：“前天还哄了他一天，今天就无理取闹了，这可不止ooc了一点。”
简宁祎默默往旁边挪了一步，又挪了一步，动作轻柔地抚摸着肚子，激动道：“疯了，都疯了。”
林言抱着桌腿换了个方向，转移了话题：“《脐书》讲的什么？”
“用产妇脐血书写祷文，可延缓‘血肉赋形’进程。”黄淑娴道，“里头还夹着一点残页，上面是残缺的象征生育权柄的图腾。”
她顿了顿，唇角勾起一抹微笑，温柔道：“残页还在生长。”
几乎同时，简宁祎回头看向众人，月光从她背后洒进屋内：“你们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
林子易转头看向月亮，答道：“是摇篮曲。”
飘渺的声音顺着月光洒向四处：
“杨花轻轻踮脚尖
星星落进池塘写请柬
等你合上小手掌
故事在发芽的下一页……”
林言忍不住叹了口气：“你们三个真可怕。”
林子易和萧靳阳的关系，他高高拿起，又轻轻放下，实在让人琢磨不透。
但夜时刻已经彻底降临，三人都陷入了沉眠。
万籁俱寂，月光皎洁，榕树林里吸收月光精华的茧轻轻颤动着，一根菌丝悄无声息地伸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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