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厚雪纷扬,北风大作如凄厉的鬼嚎,在寂静的深夜尤为阴寒。
朱可瑛隔着门帘,听见板子捶打在血肉之躯上沉重的钝音,还有男人沙哑的闷哼之声。
“啪、啪、啪……”让人为之头皮发紧,她在心里默数,一下,两下,三下……
“殿下,”女使撩开门帘,“十杖已行刑。”
朱可瑛隔着那撩开的一小片缝隙,凝望风雪中趴在行刑笞台上的男人:他被剥去裘袄外套,只单穿浅薄的一件寝杉,正握着木台痛苦地喘息。他的身体尚且在瑟瑟发抖,雪花打湿他的发缕。
即便如此,他还是一声不吭,双臂和牙关都绷得很紧、很紧……他的双眼在雪夜下被篝火盆中的光亮映照,幽深如枯井一般远远地盯凝着她,又在良久的对视后急转直下。
“哥哥,你也别怪瑛瑛狠心,谁让你认不清自己的身份。”朱可瑛阴翳着眼眸,面若冷霜地在心底对他说,“你怎么会是朵岚娜族长的男人?你只能是本王的男人。给你一点疼,让你好好记住。”
女使:“殿下,接下来该如何处置?”
朱可瑛沉着脸道:“拖走,有多远扔多远。”
女使们相互对视了一眼,安排营帐中的小厮前来处理这件事。她们都是伺候在裕王殿下身边的亲卫,最是懂得分寸,也将平日里朱可瑛对阿弥孜的特殊看在眼里。即便他受罚,也不敢当真怠慢。
阿弥孜被他们从笞台上拖下去,拖回郊外,扔在了他的小家门口。雪地里拖拽出来的长长的痕迹,很快被新的积雪覆盖。
家门口只亮了一盏微薄的篝火,那些小厮们走后,阿弥孜往光亮的地方慢慢爬了爬,颤抖的指骨紧紧攥住一把雪,雪地里响起他狼狈的喘息声。
“哥哥!”南迪听到动静跑出来。
他被哥哥的模样吓到了,愣在原地,很快反应过来,扑到他的身边,哇呜一声哭出来:“哥哥!呜呜呜,你怎么了,你怎么会伤得这么严重,阿耶!阿耶!……哥哥他哇呜呜呜……”
“南迪……别哭,”阿弥孜从雪地里爬起来,他不能坐下来,只能屈起膝盖,跪在雪里,身后的肌肉被牵扯得生疼,让他倒吸一口凉气,这让南迪哭得更伤心。
阿弥孜把他一把揽在怀里,摸着他的脑袋道:“别哭……南迪乖,哥哥没事的……别哭,听哥哥的话,你快点回去……”
“哥哥,你疼不疼?呜呜呜……”
“哥哥不疼,没事的,你先回去,不要哭……不要叫阿耶担忧……”阿弥孜擦干他的眼泪。
“哥哥,你快回家!”南迪也把自己的眼泪擦干净,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要将他拉回毡包。
阿弥孜被他拉动了一下,但没完全拉动,顿在原地。
南迪不解地望着他,寒风吹得眼睛发疼,让他的眼泪又滚落而下。
“南迪,你回去,哥哥不回去了。”他垂下手掌,跪在雪地里,“和阿耶说我没事,族长大人傍晚寻我有事,我一会儿还得去给族长大人帮忙……”
南迪怔怔地看着他,阿弥孜耐心地捏了捏他的脸,道:“快回去吧,哥哥今夜……不,可能这段时日都不归家了……等忙完族长大人的事情,哥哥再回来。”
“哥哥,”南迪半信半疑,“你真的没事吗?”
“没事呢……”他双手撑地,缓缓直起膝盖站起来,走了两步路,“真的没事,已经不疼了,只是看上去很吓人,你快回去吧,我得快些去给族长大人帮忙。”说着,阿弥孜挪动脚步往远处走。
“哥哥,我和阿耶等你回来。”南迪不舍地目送他离开。
阿弥孜一直撑到走出南迪的视线,实在承受不住那样的剧痛,他栽倒在雪地里喘气。他的双腿因为方才强忍着用力,此刻痉挛得很厉害,让他痛苦地嘶鸣着。
暴雪捶打在身上,钻入他的发丝里,衣袖里,侵蚀着他的身体,让他打了个寒战,身体随之而来的是牵一发动全身的疼痛,他紧咬着牙关,下唇都被咬出血迹,苦涩的血腥味弥漫唇齿。
这样的一个雪夜,家家户户只留一盏微薄的篝火照明,没有人外出,通往朵岚娜族长家的道路上,冷冷清清,只有阿弥孜一个人在艰难地爬行。
他爬了很久很久,来到她的门前,叩响她的家门。
朵岚娜打开门,见到这副模样的阿弥孜,吓得捂住嘴巴:“你怎么……”
阿弥孜低下脸,气喘吁吁的,用哀求的语气道:“对不起族长大人……又要给你添麻烦了。”
“你……”朵岚娜哽噎一下,大抵上猜到了七七八八,忍不住感叹道,“阿弥孜,你这又是何苦呢?”
她把后半句“你明明心悦那位殿下”咽回肚里,把自家木门敞开得大些,说:“快进来吧,被打得这么严重,我替你去寻位男巫师。”
阿弥孜扯住她的裤脚:“不用了,族长大人……”
朵岚娜怜惜地望了他一眼:“没事的,费用你不用操心,你得好好把身子养好,你们全家可只能靠你呀。”
许是痛到极限,男人松了手,闭上眼睛。
一夜过去,阿弥孜倒在朵岚娜族长门口的事迹在部落间传开,睡醒后的朱可瑛得知,开始砸东西。毡包内大大小小,名贵的、价值不菲的、玉的、瓷的,但凡是能砸的,没一样逃过她的魔爪。
整座营帐充斥着她的怒火,没有一个女使小厮敢上前阻挠。
她砸了很久,砸完后吉尔格勒前来侍奉,告知她阿弥孜宿夜未曾归家的消息,朱可瑛难以置信,一怒之下席卷到阿弥孜的小家门口。
防风卷帘被女使们一把撩开,风雪汹涌地灌入其中,南迪吓得哇哇大哭,营帐内的阿耶也被这样强烈的冷风刺激得剧烈咳嗽着。
“殿下……他不在这里,还请你高抬贵手,求求你放过我们……”阿耶涨红着脸,颤巍巍地从床榻上摔下来,扑倒在地,把哭泣的南迪护在身后。
吉尔格勒随行在朱可瑛身后,冷眼旁观南迪等人的哀求,适时在裕王殿下身边提醒:“殿下,他真的彻夜未归。”
朱可瑛怒视四周,这里到处都有阿弥孜的痕迹:他的裘袄,他的护额,他的皮靴和弓箭,唯独没有阿弥孜的人影。她咬牙切齿,很快摆架离去。
只是在她离开这方天地之后,有一堆女娘冲进来,将阿弥孜家里的东西砸了个粉碎,任凭阿耶和南迪如何死命抵抗,这个小家终究分崩离析成齑粉。
嘈杂的北风盖过阿耶的剧咳声和南迪的哭声,这里的悲怆又被大雪深深掩埋。
自那之后,朱可瑛没有杀去朵岚娜族长家中要人,反而是出乎意料地冷静下来,整个人就如同脱胎换骨一般,不仅一日三餐饭都按时吃完,连平日里苦的难以下咽的风寒药都喝得面不改色,喝完甚至都不用再吃糖。
这段时日,朱可瑛不再过问阿弥孜的事情,金山银山纷纷失业,只能驻守在毡包门口大眼瞪小眼。每夜则是由吉尔格勒伺候在朱可瑛的身边,夜里负责值守的小厮们偷偷听动静,发现床帐之内那是一片和谐,偶尔还能听见裕王殿下爽朗的笑音。
如此规律养生的作息,朱可瑛的风寒好得很快,又是三日过去,御医前脚道完“殿下的风寒没有大碍”,后脚她便夺门而出,专程和吉尔格勒一道去靶场射箭。
看似没有什么异常之下,吉尔格勒的后背徒然开始冒起冷汗,尤其是在看到朱可瑛掌间磨出水泡的茧子后。
“殿下,你的手……”少年忐忑地出言提醒。
彼时,朱可瑛刚把一箭射出,正中靶心,她得空低头看自己的手掌,那水泡不知道何时破裂的,脓水和血水混在一起流了出来,她这才后知后觉地感受到钻心的疼。
“殿下,您就算再如何痴迷射艺,您也要顾惜自个的身子呀!”太医看完朱可瑛的手,擦把额角的汗水道,奈何朱可瑛根本就不听她相劝,上完药膏还没休息一两个时辰,立马抄起弓箭翻身上马,去往郊外实战演练。
她从前在晾州城被朱家主拘着练习淑女六艺都没这般殷勤,如今当真是跟吃错了药一样——伺候在朱可瑛身侧较为年长的女使们心中,无一都是这般想。
就这样,阿弥孜在朵岚娜族长那里养伤,朱可瑛四处磨炼箭术,日子过得飞快。
因为朱可瑛此前养病,耽搁了为敬端凰贵君送葬,眼下吉时已过,护送骨灰葬入凰陵一事不得不延期举行,钦天监副监正推测时日,日程需得排到年后,所以裕王殿下此行定然是要在部落过年了。
新年将临的某日,朱可瑛练箭归来,发现朵岚娜族长已在她的营帐门前等候。
朱可瑛把弓箭交给女使们,抬手整了整袖口的护腕,面色冷淡地走到族长面前:“什么事?”
朵岚娜行了个礼,道明由来:部落有个传统,每年除夕,都会由部落最权威的女人扮演“火神大人”,上演“火神除怪”。
“火神”在雪原牧民们的文化中,是象征丰收和希望的化身,故而新年到来,需要这位“火神大人”扫除障碍,登临高台,点燃长明灯火,以祈祷来年的风调雨顺。
去年朱可瑛在此游玩时,扮演“火神大人”的女人是段乞宁,今年,朵岚娜族长希望能够由裕王殿下扮演。
朱可瑛一愣,想起去年自己和阿弥孜开过的玩笑:“哥哥,若明年是瑛瑛当‘火神’,瑛瑛定然会选你做赐福的对象,让你接受‘火神大人’的祝福。”
阿弥孜当时是怎么回答她的?她不记得了,只记得那时他嘴角恬淡的弧度,笑得很温柔。
朱可瑛回过神,随意应下这事,朵岚娜族长欣喜一笑,随即又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族长还有事?”
朵岚娜斟酌话语,谨慎地道:“殿下,他的伤……有些严重,所以才在我那里静养。不过您放心,我给他寻的是男巫师,照顾他的人是我的兄长……他昨夜发了高烧……”
“他是谁?与本王有何关系?”朱可瑛冷漠地打断。
族长的眉头紧紧拧在一起,盯着她道:“殿下,还请宽恕他吧。”
朱可瑛迈步离开,朵岚娜很快追赶上去,喊道:“他在梦里唤的都是殿下的名字!”
“瑛瑛……”阿弥孜唤的是朱可瑛的小名,就和她那天亲耳听到的一样。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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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第1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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