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少年终究还是年纪小了点,虽有刘彻让他谨言慎行的提醒,还是先将想法直白地写在了脸上。
一见他这表现,刘稷姿态越发轻松:“你不说话,便是默认了。”
霍去病拧着眉头,还是吭了声:“您为何会知道我的名字?”
刘稷口中一句“你叫霍去病”,当真是吓了他一跳。
他自忖,自己这样年轻,并没多少名声在外。
若按出身来算,他的家世也并不光彩,只是平阳公主府上家奴的私生子而已,这个“霍”姓都不知从何而来。
是因姨母得幸于陛下,又生下了陛下的第一个儿子,被立为皇后,他才被接入宫,忝列郎卫之中,得以学习骑射用兵之道。
旁人只当他是个孩子,是皇后的亲眷,怎么眼前这人,倒是轻易地叫出了他的名字?
再想到陛下先前说的话,霍去病就更不理解了。
大汉先祖,应该更不会关注这等微末之事。
莫非此人,果真是个假冒的玩意?此刻竭力想营造出全知的样子,却反而在他这里露出了破绽!
一想到这种可能,霍去病的眼睛里便多出了几分神采。
“对了!”刘稷把手一拍,“就该是这样精神的样子。”
霍去病闻声一噎:“您,您知道我在想什么吗?”
他知道吗……就说什么“对了”。
刘稷哈哈笑道:“我为何要知道你在想什么?总归我这人啊,有个旁人比不得的本事——”
他指了指自己的眼睛:“那就是识人之明。”
“我看你虽然年少,但举手投足间,都有大将之风,将来必有大用,自然要先记一记名字。”
“何况,若记不住百官的名字,凭什么坐在那个位置上。就比如,你那陛下会忘记你叫什么吗?”
霍去病接不上来:“……”
他今年才只有十三岁,只听过上林苑中教习骑射的郎官,和他那赶赴边关的舅舅,说他学习的速度极快,听过陛下夸赞他脾性有趣,办事机灵,却从未听过有人上来就夸他有“大将之风”。
饶是他从未自惭于自己的出身,自有少年人的轻狂劲儿,此刻也忍不住又愣了一下。
忽听远处传来了一声轻咳。
他猛地从这褒奖中挣脱了出来,面色一正,接连后退了两步。
那郭舍人面色如常,仿佛出声提醒的并不是他,趋行两步,来到了刘稷面前:“已至昼食时候,不知您想用些什么?自茂陵邑往长安来,您所食不多,皇宫各项食味齐备,应有合口味之物。”
刘稷听得明白这关切,更听得明白另一桩事:“怕我撬你家陛下的墙角?嗤……”
他一边笑,一边摸了摸肚子。
闹归闹,说起来,他还真有点饿了。
来时一路,又是因那马车的土腥味有些作呕晕车,又是因天热焦躁没了胃口,几乎没吃多少东西,差点变成扮演“鬼魂”的一项证据,现在刘彻不在面前,少了一份迫在眉睫的威胁,刘稷终于觉得腹中空空。
这会儿若有一盘美食摆在他的面前,说不定比那正处少年的霍去病更有吸引力得多。
但想到汉时多为蒸菜,油水寡淡,少用辛辣,已在沿途菜式中窥见一斑,刘稷又有点没胃口了。
他琢磨了一番,说道:“去与庖厨知会一声,送些豆腐来吧,打个鸡子,置些肉糜在上,佐以咸鲜……”
肉沫豆腐抱蛋,应该还成。
……
“再给太后上一份白瓜燕窝。”
刘彻摆了摆手,示意随侍殿中传膳的宫人且退下去。
他一转头,就对上了王娡有些气闷的表情:“你一来我宫中就吩咐传膳,难道就不应该先给我个解释吗?”
孩子聪明是好事,要不然,先帝也不会看准刘彻为自己的继承人,但太聪明了,却也让旁人过得不大痛快。
就如王娡。打从这孩子十二三岁起,她就时常觉得看不透自己的儿子,更别说是如今,一个转眼之间,刘彻就已快有三十岁了。
她若还觉这进门点菜,是个照顾母亲病体的孝顺儿子所为,那她就枉在这宫中混了。
偏就是刘彻说得坦然:“白瓜去火消暑,我看正适合母后。”
王娡:“……”
刘彻:“先用膳吧,这话说起来也不是三言两语之间的事,为免母后再发疾病,还是稍后再说。”
母子多年相处,刘彻对母亲的脾气已越发清楚了。她不是个没脾气的人,要不然当年也不会执意处死刘彻的近臣韩嫣,但因为上面先有先帝后有太皇太后,早已习惯了自我疏导、平复心绪。
方才她确是急迫地想要见到刘彻,让他为这“长辈”一事给出个解释,但见刘彻这般沉得住气,分明仍是把持大局的样子,她也只能先将那种种不满吞咽了下去,抚平了躁动的心境。
一旁的宫人乖觉地调整了扇风的力度,一场本该在刘彻进门时便剑拔弩张的对峙,就这么和缓了下来。
但这份平静,很快打破在了刘彻下一次开口之间。
他说的,正是自己在茂陵邑中的见闻。
“你说什么?”王娡手中的汤匙一松,当啷一声掉在了碗里。
白玉碗中清淡的汤汁一荡。
刘彻已因刘稷的言论惊过几次了,现在吃惊的换成旁人,他反而是坐得住了,平心静气地说道:“我说,我带回来的人,虽是我名义上的侄儿,却自称是太.祖皇帝转世……”
“荒唐!”王娡咬着牙,试图从刘彻脸上看到一点开玩笑的意思,只得在搜寻无果之后,厉声吐出了这两个字。
太荒唐了!
但她也仅仅是说了这二字,便哑着喉咙,面色翻腾地坐在远处,愣是没能有下一步的行动。
王娡她又不蠢。
她觉得极是荒唐,听来有若志怪小说的事,难道刘彻就不觉得荒唐吗?
她看得明白,在她面前坐着的依然是个冷静而果决的帝王,没被人下了什么**汤。
但刘彻没揭穿对方的身份,反而把人带了回来,必然是有他自己的想法。
“母后无需多问了,我还尚未发觉他是由什么人假装的,先前这位欲往长乐宫来,就差没和您直接相遇在宫门口。您现在用着膳后点心,心绪平顺地听着我说,都是这个反应,若是猝不及防被人告知,又会如何?”
就算不打起来,只怕太后也要和这活像骗子的家伙撕破脸皮。
王娡一推面前的杯盘,便站了起来,语气也随之激烈:“……但这如何有可能呢!若是帝王复生还魂是这般容易做到的事,为何——为何在高祖皇帝之前的秦皇秦王不做!如今你才是这个大汉的皇帝,凭什么……”
“母亲大可放心,我不会教人夺去了我的位置。”刘彻冷声,说出了一句斩钉截铁的结论,打断了王娡本欲出口的忧虑。“至于为何秦皇不可而汉皇能成?”
刘彻沉默了片刻,忽然唇角一抬:“为何不算一种吉兆呢?”
吉兆?
王娡怎么听都不觉得,这能叫做吉兆。若真是吉兆,先祖应当乘着五彩祥云,在朝会之前出现,让百官都一并目睹,而不是在茂陵邑,给了刘彻一个巴掌,然后尽说些语焉不详的话!
“行了。”刘彻又一次开口。“这件事,我会处理妥当的。今日先来见母后,只是希望您别因这突然之事失了方寸,反而误了局面。毕竟,舅舅那件事上,母后就没给我一个满意的答案。”
王娡呼吸一顿。
刘彻没多往下说,但话外的意思,分明是在讲,田蚡先前恣意妄为,结党营私,就有王太后放任的结果。
但先前对田蚡,刘彻有拿捏住他的把握,太后做了些什么,让百官给田蚡的脸面,他可以不管,可现在不同了。
对于刘稷这个人,刘彻自己就没看透,再有人在旁添乱,就真要坏事了。
“至于为何不同意母后说的联姻齐国之事……既已被那位祖宗叫破了算盘,也不必瞒着母亲。半年之内,我将会向各地诸侯下令,施行推恩令,齐国也在当中,外甥女嫁去,或将遭灾。既然如此,不如寻一京中官员结亲,也好常来母后处走动。您看如何呢?”
王娡沉默着,徐徐颓然坐下:“我明白了,你放心去做吧,但是……”
她忽然神情一振,迫切地抓住了刘彻的衣袖:“不管这话有用无用,你且听听看。汉初百废待兴,并无起居注,好在高皇帝病逝之后,宫中曾放归过一批宫人,填实长陵邑人口,六十七年过后,宫人大多掩埋尘土,但难保没有如张苍一般的高寿之人,不如令人走访相询,也好断一断,此人是真是假。若要冒领他人身份,还是一位作古多年之人,绝难做到衣食住行样样肖似,必能露出马脚!”
“就如……”她眼见刘彻的一名贴身宫人晃过了门边,扬声问道,“去问,今日那人吃了些什么?”
宫人得到了许可,答道:“豆腐。”
淮南王刘安,折腾出来的豆腐。
刘彻的眉头皱了起来。
……
刘彻对淮南王这个人,态度颇有些微妙。
倘若对方不是对这个皇位有所图谋的话,说不定刘彻也得对他的才学多有赞赏。
相比于散落各地的其他诸侯,刘安的办正事能力,简直能说一句出类拔萃。
旁人的门客或许也就是陪主家喝酒取乐,他的门客倒是聚在一起,写成了一本鸿篇巨作,名为《鸿烈》,还曾进献朝廷,得到了太皇太后的嘉奖。
毕竟,彼时的刘彻年轻气盛,打算背离文景之时的黄老之道,凭借儒生大动一番拳脚,而太皇太后却不愿改变祖先之道,自然要拿同道中人的名著来给刘彻打个样。
刘安,就是这个“优秀榜样”。
那豆腐,也算是淮南王的一堆门客折腾出来的产物。
可惜,淮南王写着黄老之道,人并不安分。
先时刘彻无子,只有几个前些年间出生的女儿,更让刘安心中对于图谋皇位多了一份算盘。
但还没等他发动计划,曾与他往来的田蚡就已身死,刘彻也有了儿子。于是今年,他送至朝廷的奏表中一派恭敬有加,仿佛是个驻守一方的忠臣。
刘彻却不觉得他真能安分下来。
淮南王刘安的背景,就已决定了他的立场。
这位应当被刘彻称呼一声叔父的淮南王,是高皇帝刘邦的小儿子刘长之子。
而刘长此人,身世也颇为传奇。因母亲赵姬自杀于牢狱之中,尚在襁褓之中,便被交给了吕后抚养,于是吕后当政时,也依然过得风光,到了文帝即位,不仅没遭到清算,还待遇更隆,以至于越发行事跋扈,肆意妄为,终于还是因谋反被囚,绝食死于囚车之中。
后来,淮南厉王刘长的封地被一分为三,变作如今的淮南、衡山、庐陵,也有了现在的淮南王刘安。
作为刘长的长子,彼时已有七八岁的刘安不会不知,刘长的谋反计划看起来有多荒唐可笑,极有可能是因他僭越太过,而被捏造的罪名。但他依然要感谢文帝的恩德,让他们这些刘长后人能够免遭清算,活下来继承爵位。
至于他心中如何想的,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他可能始终都没有摆脱过童年的阴影。
刘彻不在乎这个。他反正早有打算,只要淮南王露出了些许马脚来,他便即刻将人论罪查办,至于刘稷回宫第一日就点了豆腐这件事……
他踏入殿中时,昼食的餐盘已都被撤了下去。
只剩刘稷饱食一顿后,懒散地斜靠着乘凉。
戍卫一旁的霍去病似是有话想要对刘彻说,但见刘彻面色沉沉,还是先垂手在侧,挺直了腰杆。
刘彻快步走来,停在了刘稷的面前,想着一路行来的思量,开口便问:“您是如何看厉王谋反一事的?”
刘稷停下了剔牙的动作,抬起了头:“厉王?哪个厉王?你说刘长?他又不是谋我的反,也没谋成功,我有什么好看的?”
刘彻:“我是说……”
刘稷接道:“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不过是这么简单的事情,也值得你匆匆赶来,开口相问?”
刘彻先是一怔,又忽而目光一亮,不为别的,正为刘稷的这句话:“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好!好一句卧榻之侧!”
这可真是一句从帝王角度来说,恰如其分的形容。
也是一句对刘长刘安等人必死无疑的定论。
这句话,也让他方才觉得,刘稷或许是刘安让人假扮的猜疑,削减了大半。
但他是满意了,刘稷却是不笑反怒,甚至翻了个白眼:“你先少夸这句话,你既问了我一句,我也想问问你,为何能先让刘安弄出这种东西?”
刘彻:“……啊?”
刘稷拍案而起:“今日炼丹士造出的,只是能抬上餐桌的豆腐,万一,明日就是能助他成事的利器呢!难道你也这般轻忽吗?”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赵匡胤说的。
刘稷:先要先发制人,然后要蹬鼻子上脸,让别人反思。用好先祖的智慧(划掉)中华文明的智慧(打钩)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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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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