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凌晏忽然就没了兴致,他草草完事,拭净掌上血污,起身时衣物已穿戴齐整,浑然瞧不出方才发着狠折磨人的疯魔相。
他觉他理应离开此处去忙正事,将这十恶不赦之人丢在这儿任其自生自灭,或是送去邪淫浑噩之地受尽凌虐。可他迈不开腿,挪不开眼,阴沉目光一瞬不瞬黏那在瘫软地面不省人事,烧得面色绯红的人身上。
他恨了千日,见他如此狼狈,气息奄奄,分明觉畅快无比,可瞥见其左手掌心那道陈年旧疤时,他的五脏六腑却又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这滋味不及冰冷烈酒灼伤脾胃的刺痛,亦不如北疆寒风扎进骨髓的僵冷,更比不过听闻父皇崩逝时的撕心裂肺,却依旧揪得他心慌,喘不上气,仿佛比痛更磨人,抽丝般盗走他的魄力果决,叫他无法拂袖而去,只得留在原地踌躇。
毕竟……恨他的这千日之前,他也曾爱他千日不止。
他面无表情地俯身抱起地上人,转身进了屏风后的内室,将人裹进榻上厚厚被褥后,又命殿外侍从去传太医。他为自己此举找了个合乎情理的理由:他还没从这人嘴里撬出父皇下落,万一叫他烧坏了脑子,记忆丢失,甚至把命烧没了,那可真就什么都问不出了。
但他心里其实一直明白,也终于愿意承认:他根本就不愿这人死。
是舍不得?还是不想放人这么轻易地摆脱折磨?他给不出答案。
他分不清是今时今日的恨意更浓烈,还是过往岁月的倾慕更深刻。明明身躯已从北疆那古怪宫殿中逃离,他却觉自己的魂灵依旧困于此人编织的另一重无形监牢之内,缚于交织缠绕着的爱恨情仇之中,不得自由,终生困顿。
他记忆超凡,从小到大所历桩桩件件,事无巨细,尽数不曾忘。尤其是同与这人有关的画面,皆栩栩如生,恍若昨日。他记得他这只手因何留疤,也记得他何时起对这名义上的兄长生了别样心思,甚至记得他们都还年少时,是如何依偎而眠的。
他开智极早,刚出娘胎时便能听懂身边人的交谈:
“这孩子怎的不哭?”
“古怪,怎有人刚出生就睁着眼?”
“你瞧,他眼珠子在动……瞧着像是在寻什么东西?”
萧凌晏也不知自己究竟要寻何物,他不像任何一个初至人世的新生儿,对这个陌生世界充满恐惧与抗拒,反倒异常平静理智,他知道他来这世上一定是为了什么,可他脑袋里空空如也,毫无头绪。
出生后的几日里,他一连见了许多人,母后,父皇,后宫一众嫔妃,最后是他的哥哥姐姐,最长者是大哥,也不过十三岁,看着仍是孩子。
他不知尚在襁褓中的自己有什么资格说这些年长于他的兄姐是孩子,但他放眼望去,又的确觉得这些分明是孩童,却要恪守皇家礼仪摆出一副大人样的家伙滑稽而稚嫩。
他们仿着各自的母妃,戴着讨好虚伪的笑容恭贺父皇母后,伸着手来逗弄他,仿佛同父皇母后一样为他的降生而欢悦,但他看得分明,他们笑盈盈的眸子底下埋着忌惮与嫉恨。身在皇家,嫡子意味着什么他们早心知肚明:这小东西注定是未来储君,生来气运在身,命途顺遂,见者如何能不眼热恨妒。
但萧凌晏并不在意这些。眼前这些皆非是他要寻之物。他不乐意看他们,于是闭上眼假寐,却不想婴儿嗜睡,甫一合眼,便真睡得昏沉,再醒来时,却见母后靠在床头,捧着书轻声细语念给人听。
那也是个孩子,并非白日见过的那些,他更安静,也更瘦弱,像只幼犬或是猫仔,静静伏在榻边,垂眸盯着母后摊开在腿上的书,视线随母后的手指在纸上移动,被暖黄烛光染得金光灿灿的纤长睫毛时不时微微颤动。
似乎察觉到落在身上的视线,他忽抬眼望了过来。
这一刹那,萧凌晏觉自己许是上辈子见过他,亦可能只是此人身上有什么巫咒,否则何以解释对视瞬间,他心口莫名的钝痛与热胀酸涩的眼眶?
这感觉太陌生,他不知如何是好,只本能地舍不得眨眼,愣愣盯着对方。眼前一切尽数褪色,视野中只剩这人黑亮的眸。
有什么东西瞬间在他眼中凝聚,当面颊变得冰冷湿润,他才恍然惊觉自己竟是不知何时已泪流满面。
“母后,他怎么了?”他看见那人探身过来,伸手轻轻碰了碰他的面颊,“为何在哭?”
母后闻言却笑:“婴孩岂有不哭的。偏偏他出生后安静得骇人,我正愁呢,现在可好了,原来是会流眼泪的。”
“那这还是好事?”那人顿了顿,又小声嘀咕:“他的脸好软……”他忽微微睁大眼睛:婴儿突然抬起细小的手掌,攥住他的手指。
他慌忙转头,无措看向含笑注视着他们的雍容妇人:“母后……”
“他瞧着倒是很喜欢你。”母后慈爱地摸摸少年的头:“日后要做个好哥哥,爱护幼弟,知道吗?”
“嗯。”少年小心而又新奇地捏捏那只小小的手,郑重颔首,“我会的。”
“你呢,”母后又俯身亲吻襁褓中的孩子,轻声嘱咐,“你则要做个好弟弟,爱敬兄长,可听见了?”婴儿不会说话,只用黑葡萄似的眼睛静静望着她,她面上笑意由是更深。
萧凌晏看得懂她眼里闪烁的幸福与满足。她珍重地搂住两个孩子,幼者她怀胎十月,自是血浓于水,长者虽非她亲生,她却也视若己出,她轻声道:“为人母者,不求更多,只盼你两兄友弟恭,平安喜乐。”
一切的确如母后期许。萧凌晏很黏这大他六岁的哥哥,吃喝玩乐都要他陪着,睡觉也要挤在哥哥身边,连抓周时都不愿松开哥哥的手。
父皇如何都看不顺眼,但他从小执拗,一见不着哥哥便发怒地丢东西,摔碎无数御赐之物,对抱着他的任何人拳打脚踢,终于让父皇勉为其难地妥协,放任他两亲近。
他喜欢哥哥身上淡淡的桃香,虽他刚出生不久,其实还不曾见过桃,可他莫名就是知道,甚至稍作回忆便能想起蜜桃甘甜多汁的美妙口感。不过哥哥并不像桃肉那般绵软,他坐立皆笔直端方,不见半点佝偻松垮,像柄出鞘的剑,百炼成钢,宁折不挠。
好在这时他的性子并不如刀剑般冷硬,相反,格外温柔,萧凌晏早慧,说话也比寻常孩童早,他记得他第一次开口喊人,磕磕巴巴唤出“哥哥”二字时眼前人瞬间晶亮的眼睛。
他显然是喜欢被他黏着的,入睡前会学着母后给他讲书,被他缠人地搂着不放时会弯起眼睛微笑,天气晴好时会带他去御花园晒太阳,教他辨认花草鸟兽。
他好像什么都认识,每一株草,每一片叶,他都能唤出名字,自然万物似乎也都亲近他,被他手掌拂过的花叶皆生气盎然,迎风翩翩起舞;抬起手指,便有鸟雀或是虫蝶降落其上,乖巧地被他举着递到弟弟跟前,“要摸摸它吗?”
萧凌晏并不想摸这些脆弱的小东西,他对这世上大多事物毫无兴趣,即便它们瞧上去华丽夺目,乖顺安静。
可看着眼前人眸中期许,他还是慢吞吞伸出了手。他知道,宫里人,包括父皇,都不喜欢哥哥,即使有母后庇护,在她目所不能及处,他们依旧排斥厌恶他,他因而也总避着他们,只与花鸟虫兽混迹一处。这些小东西们于他而言应是再珍贵不过的朋友,也是为数不多能分享给幼弟的美好之物。
他不想看哥哥失望,于是做出爱不释手,一副很喜欢的模样。但他其实只喜欢哥哥看着他笑,喜欢哥哥高兴地搂着他,学着母后轻轻亲吻他的额头或者面颊。
可自他五岁后的某日起,哥哥便不再如往日那般亲近他了。他开始成日成日地坐在池塘边,怀中抱着一把不知何处寻来的剑鞘,愣愣望着池水出神,从早望到晚。总是神情恍惚,无论谁同他说话,往往都要隔好久,或是问好多遍,才能得来一两句心不在焉的回复。
哥哥似乎开始讨厌他,好几回他如往常那般想挤进他怀里,却都被他不动声色避开。他看他时不再笑意盈盈,眸光璀璨,他的目光变得复杂沉郁,眼底积压着早慧如萧凌晏也看不懂的情绪,如风雨欲来时的天幕,层层叠叠堆着厚重乌云。
萧凌晏不知自己做错了什么。他头一回希望自己只是个普通孩子,在这个理应什么都不懂的年龄里毫无顾虑地吃喝玩乐,而非同他这般,牵挂着那好像正逐渐远离他的兄长,夜难安寝,食难下咽。
这般境况持续了小半个月,直至那日夜里,皇宫进了刺客。
刺客铤而走险,夜闯深宫,却不为弑君,单单只掳走了他。他被刺客装进麻袋里,捆在飞驰的马背上一路颠簸,浑身几欲散架。
但他并不害怕,也不关心刺客为何要掳走他,只在想,他被掳走后,父皇母后定是在担心他的安危,后宫众人想来是幸灾乐祸,那……他呢?那个莫名其妙奇妙疏远他的人,听闻此事,会作何感想呢?
大半时辰后,麻袋同袋里的他被重重丢在地上,哗啦一声,有人挥刀划开麻袋,将他从袋里提溜出来。
他迅速打量四周,此处瞧着像是个山洞,岩壁钉着排排火把,将洞内照得亮堂,最为瞩目的是中央的一尊极其高大的怪异佛像,佛像前有一圆形祭坛,上方高悬着一柄细长利剑。
山洞里人不少,面上皆覆着铜铁质的的鬼面具,道道冰冷视线透过面具上的孔洞落在他身上。
“这便是那个皇裔?”人群中走出一人,声音喑哑怪异,不辨男女。
“不会错的。他身上的龙气异常充沛。”刺客单手将他提了起来,随手在他胳膊上划拉一刀,霎时鲜血淋漓,“如何,我可有诓你们?”
周围响起此起彼伏的吸气声。静默须臾后,众人齐齐颔首,“的确……如此充沛,见所未见。”
“既然如此,”那喑哑声音又道:“莫要耽搁时间了,将他绑上去吧。”
萧凌晏看着刺客提着他走向佛像前的祭坛。他虽不惧怕,却也不代表他想不明不白死在这儿,刺客松手瞬间,他身形一扭,滑溜如泥鳅般从祭坛底下溜走,攀上佛像。
他尚未习武,全无退敌之力,幸而一双腿脚还算灵活,攀得如此之高,想来能拖个一时半会儿。
可谁料那悬在祭坛上方的剑竟是突然颤动起来。
他心里一咯噔,顿觉不妙,果然,下一瞬,利剑挣脱上方锁链,飞速朝他冲来,势如迅雷,疾如闪电,眨眼功夫,剑便冲至眼前,距他眉心仅几厘之距。
但它并未能再进一步:一只手凌空截住了它。
滴答,滴答。成串的温热液滴落在他面上,划下几笔猩红。
萧凌晏怔怔抬眼看着那只手与疯狂挣动的剑角力,可血肉之躯岂能比拟锋利刀刃,自是被割得皮开肉绽,剑刃攻势愈加疯狂,但手依旧没有松开,反而攥得更紧,与此同时,他被突然揽进一个温暖的怀抱。
“没事了,”他听见那人在他耳边低语,“我在这儿,它伤不到你的。”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兄长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