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说话时就站在犬舍门口，门前经过的长工庄户，都能看见小少爷冲着方屿疾言厉色。虽听不真切，但众人面上表情无不瑟瑟：看吧，这姜家少爷，果然不是好伺候的主，活干得再漂亮也没甚大用，不还是照样挨骂？
唯有站在姜天成身后的来福眯起眼睛乐。
旁人不知，他可看得清楚，少爷在方大哥跟前比平日里活泛多了！就连生气也带着股劲儿，跟那野香菜似的。
再说了，就这么软和地说两句哪能算骂呢？他们是没见过少爷真骂人的样子。
至于脚下那只黑色大犬，就更不会看人眼色了。
反正在它狗狗眼里，两位主人不过是在闹着玩儿。它快活地在两人之间穿来穿去撒欢，矫健壮硕的身躯差点把姜天成挤一个趔趄，被方屿警告地拉了拉缰绳，才稍微消停点。
姜天成跟人生了半天气，不想全打在了棉花上。好容易冷静下来，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
方屿见他苍白秀气的脸上多了一丝血色，但人看上去依然有些羸弱 ，迟疑片刻，开口道：“少爷您要多活动才行，不然光靠野香菜，也只能开一时的胃口。”
这话他本不该说，也没什么立场说，可是姜天成毕竟是他上辈子的恩人，他打心底里希望他身体康健，无病无灾。
更何况，越接触方屿越觉得，恶名远扬的姜少爷其实只是个小孩儿，兴许有些任性，心肠却不坏。
比起方家处处敌对戏弄他的方兴，他宁肯要一个姜天成这样的弟弟。
脾气坏点儿又怎么了？当哥哥的不就是要宠着弟弟吗？
不过，姜天成显然对这“哥哥”并不买账。
“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对我提要求？”姜天成扬眉，“你让我活动我便要活动？我偏不。本少爷为什么要听你的？”
笑话，他爹让他吃饭他还不吃呢。
浑然不觉将方屿和姜老爷对比有何不妥。
方屿对他的态度毫不意外。他本也没指望他能听进去，摇摇头正欲告罪，目光却落在亢奋地喷着鼻息的雪爪身上。
他心念一转，改口道：“对了少爷，劳烦您先替我拿一下。”说着把手中的缰绳塞到他手上，还绕了两圈，系好。
“你给我这个干嘛……”这转折太过突然，姜天成人没反应过来，手早已不由自主接下了。
方屿一语不发，退后一步，曲起两指放入口中，吹出一个悠扬响亮的口哨。
“你……”姜天成将将吐出一个字，手中的雪爪嗷呜一声，扬起尾巴，拽着姜天成就冲了出去。
“…………啊啊啊啊！方屿你这个混账！！我要杀了你……”
姜天成喉咙里变调的惊呼和一连串怒骂，很快跟着他的身影飘远了。
来福目瞪口呆看着他家少爷和狗消失在天边。
方屿则慢悠悠在犬舍门口坐下，一点儿不担心。
按这个哨音，雪爪的速度正好够姜小少爷活动活动筋骨，热热身。
……
过了半刻钟，雪爪先跑了回来，吐着舌头冲方屿骄傲地摇尾巴。
然后是气喘吁吁，终于解开了手上绳索的姜少爷。
“我……我……我一定要让姜叔……扣……扣你工钱！”姜天成累得字不成句，眼睛仍恶狠狠盯着方屿。
他万万想不到，一向只有他作弄别人的份，今天他居然也会被别人作弄！而且还是区区一个下人！
……要不是这人之前又是救自己又是给自己摘野菜，他发誓一定要把这个混账东西拴在雪爪身后，绕着庄子拖他个十圈八圈！
方屿递给他一碗早准备好的水，神情无比温和：“多谢少爷，雪爪精力过于旺盛，如今有少爷替我消耗少许，等会儿训起来当更容易了。”
姜天成：“……………”
姜天成抬起指头，颤巍巍指着他的鼻尖，最后选择省下骂人的力气，恨恨地灌了两口水。
迟早，收拾你。
方屿笑眯眯看着他，一点儿也不害怕，还吩咐来福：“等会儿回去记得伺候少爷洗个热热的澡，别捂了汗，小心着凉。”
来福表情呆滞，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
“假仁假义！”姜天成朝方屿猛一甩袖子，怒气冲冲地走了。
方屿看着他的背影，一贯稳重的眼神中露出一抹少年人的狡黠。
如果是弟弟呢，做哥哥的偶尔也可以略微教训一下的。
*
秋末，天气渐寒，姜家给庄子里的长工们一人新发了一套夹棉袄子。
袄子里的棉花可不是什么劣质货，絮得又厚又紧，细密的针脚在扎实的棉布上锁上一圈，任它冷风如何刁钻，也牢牢被挡在外头，叫人前胸后背都暖和起来。
“表弟，你当时说得可真没错，”李一树满意地摸了摸那袄子，“姜家老爷是挺厚道，这棉袄跟我娘新做的比也差不了多少。”
寻常农户人家，一年到头也扯不了一两身新衣裳，常常是旧衣穿了一年又一年，穿到里头的棉花都变硬变薄了，在身上缩成几团，又冷又难看。
自然比不了新袄。
方屿在拾掇鸡棚，把刚捡出来的满满一大窝热乎乎的鸡蛋递给李一树。
李一树看他身上仍穿着先前的粗布短襦，头上居然还微微沁出汗，忍不住咋舌：“你穿这么点儿不冷啊？”
“不冷，”方屿自幼便不畏寒，一年四季都跟火炉似的，更别说劳作时。
李一树艳羡道：“身体真好。”
蔡富贵打棚子外路过，刚巧听见这句话，便隔着门阴阳怪气道：“嘁，臭显摆。”
一听这声音，李一树转过身便要开骂，看见人反而一乐：“哟，富贵儿，你这身子可有点虚呀，裹这么多咋还抖呢？”
蔡富贵今日穿的也是新袄子，只是他人太干瘦，那袄子看起来大了一圈，在他身上挂不住，直晃悠，把风都从襟口袖口晃了进去，冻得他一个劲儿哆嗦。
蔡富贵怒道：“是这衣裳不合身！”
李一树：“那怪谁呢？管事的当初让报大小，你非要眼红人家个儿高肉多的，一件袄子比你重了几两棉花，不想吃这亏。现在好了，亏你是没吃，西北风喝得够够了吧？哈哈哈哈哈！”
蔡富贵原本冻得乌青的嘴唇几乎要被气成铁黑色，正扯开破锣嗓子想要叫骂回去，却见管事的匆匆走进来。
他飞快扫了一圈，旋即吩咐道，“方屿，你等会儿跑一趟，将这周的吃食送到宅子去。宰一只羔羊，两只麻鸭子，再捉几尾肥些的鲤鱼，装两袋子近日新摘的瓜果蔬菜，一并收拾干净送去。”
往日负责给姜家送货的人今天不在，管事只好来庄子上抓现成的。
方屿才要应下，就听蔡富贵急切地抢道：“管事的，我也能送，不如让我去吧，到宅子的路我熟！”
这等在主家面前露脸的好事，凭什么要便宜那个姓方的！
张管事看他一眼，见他整个人缩在棉袄里，像个干巴巴的老头儿，连连摆脑袋：“你不行，就你这身子骨，这么虚，一个人抬不动。”说罢不等他回话，又匆匆走了。
蔡富贵：“…………”
李一树在旁边爆发出一阵大笑，笑得他羞愤难当，扭头跑了。
方屿倒是没笑，拍了拍李一树，兀自把手里的活接着干完。
他根本懒得搭理蔡富贵那点小心思，也无心跟他争什么高下。
但能去姜府，他还是挺高兴的。
自从上次把姜天成气跑后，他又有好些日子没见过他了。
也不知道这小少爷最近有没有长结实一点。
入夜时分，方屿担着箩筐里满满当当的东西，第一次踏进了姜家的大宅。
姜管家让人把他从西南角的侧门引进院子。
方屿帮着厨房把食材卸下来，送进灶前一一规整好，这才想起一件事：姜家的少爷，平日多半不会跑到这种地方来。
他左瞧右瞧，也没寻到来福的身影，心里有点遗憾。
“方屿，”姜管家走近前来叫他，“近日家里的看门狗不知怎的，总是乱叫乱尿，你来得正巧，随我去看看怎么回事，需不需送回庄上再训几日？”
方屿忙应下，跟着姜管家去了。
路上管家跟他说着事，两人不知不觉走到了前院，忽听堂屋里传来一道响亮的瓷器碎裂声。
紧接着，姜天成含着怒意的声音响起：“我说了我不要她给我塞的人，除了来福，谁都不行！既没书童，那正好，这劳什子书我也不念了！”
“反了天了！你给我站住！看我不打断你的腿……”
方屿和管家在院中大眼瞪小眼，管家似乎正犹豫要不要进去劝劝老爷，就见一个清瘦的身影飞奔出来。
姜管家：“……少爷！”
方屿从姜管家身后探出头去，有些担忧地看着眼前少年。
怎的又在挨骂？
来福又去了哪里？
姜天成此刻心里正怄着火，方才和他爹在堂上争吵半日已是气得眼尾发红，只觉得自己脑子快炸了，管家喊他也当听不见，径直朝院门跑去。
路过姜管家时，姜天成才瞥见他身后还站了一个人。
另一个也叫他生气的人。
那人表情平静，站得笔直，目光深邃地盯着他，眼神里好似还透出少许忧虑。
姜天成：“？”
他鬼使神差地刹住脚步，转过头看了两眼，走到方屿面前停下。
这时姜老爷也刚好追到院中，看他回来正想拿手中的扇柄招呼他两下子，却突然听姜天成说：“爹，我要他当我书童。”
姜天成抬手，心平气和指向方屿。
方屿：“？？”
管家：“？？？”
姜老爷：“？？？？”
姜天成：抬杠是我的事业。
方屿：自己家的杠精，只能自己宠着——把杠递过去。
---突然掉落的加更O(∩_∩)O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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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忤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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