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家的堂屋里,现下正有一个史无前例的古怪三角在僵持着。
分别是姜家的老爷,姜家的少爷,还有姜家新来的长工。
老爷看着长工,长工看着少爷,少爷看着老爷。
管家在胶着的空气中左右徘徊,犹豫片刻,最终选择上前两步,先朝姜老爷低声介绍了方屿的来历。
方屿是他亲自挑中的,其人的本事他当管家的自然再清楚不过,言语中颇有赞赏之意。
可他欣赏归他欣赏,姜老爷对自家儿子的德性了如指掌,如今见这新来的长工竟能迅速获得小少爷青眼,不仅欣赏不了,还生出些警惕之心。
焉知是不是耍了什么小手段,带坏了兔崽子?
姜老爷眼神不善,带着审视将方屿从头打量到脚。
姜天成无视了方屿几番向他投来的询问目光,转而对姜老爷晓之以理动之以情。
“爹,你也知道我用惯了来福,不乐意旁的人同我亲近。若是这人我不喜欢,便是带去书院也很难静下心听夫子讲学,又有何用?方屿做事利索,咱们家那些狗都是他训的,我一向佩服得很。”
“何况来福只是娘亲病重回去侍奉,又不是不回来了,倘若他不好,换回来便是。或者……”姜天成试探地问,“要么我就不带书童了?”
“胡闹,”姜老爷拉下脸沉声呵斥,随后再次看向方屿。
方屿一人站在堂屋中央,除了表情有些无奈,人倒是显得落落大方坦荡荡。脊背挺得笔直,手脚舒展,一点儿看不出其他下人面对主家时身上那种常见的畏缩和卑微。
姜老爷心中疑虑更甚,问道:“你从何处来?年方几何?家中还有何人?为何来姜家的庄子?可曾读过书?”
方屿不慌不忙作个揖,道:“回老爷,我今年十七,是方家村人,同表哥一起出来讨口生计。不曾念书,但常用的字都识得。家中……”
方屿顿了一下,接着说:“家中再无旁人了。”
姜天成闻言心中轻轻一动,他是孤儿?
他去看方屿表情,却见他面上并无几分伤感,像是在陈述一个既成事实。
姜老爷的语气也稍微和缓了些:“那你既没去过学堂,家中也无人教导,如何识字?”
“年幼时家母曾教我识字少许,后来同村友人在学堂念书,我闲暇时偶尔也会替他们家里帮工,换他们教我读一些简单的书。”方屿道。
会识字念书是真,但如何学来的,自然是谎话。
方屿没有娘,方家也决计不会许他靠帮工念书。事实上,即便他有个弟弟天天上学堂,家中四书五经满箱,他也从未摸到过书本。
是他前世有了自己的营生后,为了看懂账本,也为着做买卖时不遭人欺瞒嘲笑,特去请夫子来教的。
虽比不上书生秀才们的满腹经纶,至少不再是一介白丁。
姜老爷是爱才之人,不然也不会为家中劣子荒废学业头疼,一听方屿如此好学,心中恶感已然消散不少。
加之一问一答间,这少年郎言谈有度,举止得体,一双眼睛干净坦然,不像什么包藏祸心之人,对他的戒备又去了几分。
他随口考校方屿几句,叫人拿来字词让他辨认,确信是念过一些书的人,那副稳重的模样,倒比来福当书童还要更合适些。
于是姜老爷彻底放下心来,松口道:“少爷既喜欢你,你便先暂且跟着少爷当一阵书童吧,工钱以庄上为准,你可愿意?”
方屿看向姜天成,小少爷歪坐在椅子上,也正晃悠悠地翘着脚尖看他,眼睛里闪烁着藏不住的精光。
方屿微弯唇角,挪开视线,“我愿意,但凭老爷和少爷吩咐。”
说什么“喜欢”,姜老爷敢说,方屿可不敢信。看姜天成那模样,多半是在憋着什么新鲜坏水,想要捉弄他。
只不过他并不在意就是了。
只要能帮上他的忙,如何都好。
姜老爷满意地点点头,才想叫管家把人领下去,忽然停住。
“……等等,还有件事,需得提醒你。”
姜老爷睨了一眼这个性子顽劣,却偏偏生得比女子还要美貌的儿子,拧起眉头对他道:“你先出去。”
姜天成:“??”我又怎么了??
姜老爷并不理会他的抗议,只叫管家强行把人架出去后,才对方屿板起脸道:“书童分内之事,自会有人一一教你,可惟有一桩,以我姜家的规矩却是绝对不允许发生的。你可知晓?”
方屿上辈子没做过书生,不知道书童书生之间还有什么讲究,茫然地摇摇头:“小人不知,还请老爷明示。”
姜老爷神色变幻几息,最终还是将方屿招到跟前,低声朝他说了一句话。
方屿:“…………………………”
方屿的脸腾地烧起来,露出难得一见的慌乱,连连朝姜老爷躬身:“老爷放心!小的对少爷绝无非分之想,不、不可能发生老爷说的那件事……”
姜老爷清了清嗓子:“咳,那很好,去罢,记住你今日的承诺。”
方屿面红耳赤地告退。
方出了院门,已经等得不耐烦的姜天成立刻堵上前去:“我爹给你交代什么了?快说!”
方屿耳根的热意还未散去,姜天成那张脸猝不及防出现在他近前,让他紧张得倒退一步,差点没踩掉自己的鞋。
“你干什么?见鬼了?”姜天成一脸狐疑。
“没、没,没什么,”方屿搓了搓自己的耳朵,掩饰道,“只是叫我别纵着少爷胡闹,若是书念不好,我也要同少爷一齐受罚……之类的。”
“你说谎。”
姜天成那双漂亮的瑞凤眼眯起来,半敛着眼皮看他:“若是这种话,我爹必定会当着我的面说,还能借机敲打我一番,何必多此一举把我撵出门去?”
“方屿你可想好了,你现在是我的书童,我才是你主子,本少爷不需要一个胆敢欺瞒我的下人,”姜天成威胁道。
方屿好心地没开口提醒他,是他主动提出要方屿做他书童,而非方屿之意。不过……
“少爷当真想听?”方屿问。
姜天成:“那是自然,别磨蹭,快讲!”
方屿点头:“老爷说了,寻常而论,书童是需要为主人解决生理需求的。不过少爷年纪尚小,当把一切精气神放到念书上,切记不可纵、欲。所以,不许我和少爷如此胡来。”
说到最后,方屿嗓音渐低,仿佛“胡来”俩字是从胸腔中震动而出,带上了丝丝酥麻之感,不闻其声,却见其形。
姜天成神情恍惚,宛如被九天惊雷劈中。
“……哦对了,”方屿说完,还体贴地欠身过去,附到呆若木鸡的姜少爷耳边,问道,“少爷,您可知晓生理需求,是指什么吗?用不用我再替您详解一二?”
方屿眼睁睁看着姜天成那雪白的耳廓唰地染上红色,而后一路向上蔓延至脸颊。
“不、不不、不不不不用了!你……住嘴!”姜天成结结巴巴,甚至吓得打了个嗝,瞬间跑出去三丈开外,看方屿的眼神犹如在看洪水猛兽。
怎么可能不知道?
姜家家规是严,却并非完全没有这方面的教导,再者姜少爷平日里也常去青楼琴馆,没吃过猪肉总还是见过猪跑的。
只是这等私房秘事,听人议论和听人议论自己全然是两回事。
方屿看他着实吓坏了,这才慢悠悠直起身,一脸无辜地说:“小的本不欲讲出来,怕脏了少爷耳朵,是少爷一定要问的。”话里话外还委屈上了。
姜天成缓过神来,见他这副表情,哪里还反应不过来?这人分明是故意的!
可偏偏话还真是自己逼着人说的,怎么讲都不占理。
他又羞又气,拿方屿没奈何,干脆一跺脚,跑了。
方屿缓缓笑出声来。
其实就算是少爷问,他也完全可以编些别的理由随便糊弄过去,但他一看姜天成那副样子,就忍不住想逗逗他。
不过,还好姜天成慌乱中跑掉了。
——方屿摸了摸自己依然发烫的耳朵,心里苦笑道,他这也算是杀敌一千自损五百了。
谁能想到他方屿上辈子活到快三十岁,还没能得闲讨个媳妇儿圆个房呢?
*
翌日,方屿成为少爷书童的第一天。
卯时一刻。
方屿换好衣服,来到姜天成的书房,替他收拾好笔墨纸砚,一并整理好装进书箧里。
他如今得姜老爷特许,暂且用不着回农庄,先借居在来福房里,好方便近身伺候少爷。
方屿照说好的时辰来到院门口左等右等,直至铜漏壶中的标尺又下降了两刻,姜天成才睡眼惺忪地出现。
贴身丫头在身后小跑着追上来,想替他披上外衫,姜天成伸了个拦腰,露出一截纤细的腰肢,“烦死了,鸡都还没起呢。”
小丫头忍不住笑,方屿上前接过外衫,示意她自己来就好。
他一面让姜天成抬手,一面温声道:“少爷,快迟到了。”
“迟就迟吧,夫子都习惯了,我能去就不错了,我还不想念了呢。”姜天成手伸进袖笼里,打了个呵欠,神情萎靡。
两人一前一后走在街上,脚下的青石板还带着昨夜的潮气,路上已有行人往来,房屋中升起袅袅烟气。
“念书很好,为何不想念?”方屿拎着书箧,认真地问。
姜天成漠然道:“无用之功,不念也罢。”
改变不了什么。
方屿淡淡笑了笑。
“是吗?我倒是觉得,念书是很好……很有用的。”
假如上辈子方家是将他送去学堂,给他机会念书,或许他的结局会截然不同。
姜天成从未听过他这样的语气,好似有些怅惘,奇异地看他:“怎的?你想念书?那日后索性你替我念了可好?我就同先生说,你念了便是我念了,见你便如同见我……”
方屿无奈,出声打断他的胡言乱语:“少爷,这些可不是书童之职。”
姜天成一哽,想起昨日那些有关书童的“分内事”,面上隐隐发烫,赶紧闭上嘴,走得比先前快多了。
方屿:(和人好上之前)我对少爷没有非分之想。
方屿:(和人好上之后)可少爷是我分内之事。
理直气壮,能屈能伸,合情合理,臭不要脸。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0章 书童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