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着乡里唯一的官办学府怀瑾书院就坐落于此,龙门坊这片有好几家学馆比肩林立,基本都是乡上的富户同落榜秀才们一起谋建的。
方屿先前听姜老爷提过,姜天成念书的时新学舍,姜家便是出了不少钱的。
他本以为,以姜家少爷的身份,即便在学舍里横着走也无人敢过问,却不想姜天成居然有点怕那位姓章的夫子。
今日他们不过迟到了半刻钟,姜天成就带着方屿绕到讲堂后面,试图靠翻窗子偷偷溜进去。
“……学问做得不错,可惜是个老古板,”姜天成蹑手蹑脚,边走边小声说,“我可不是怕他,我就是不想听他念经罢了……”
讲堂中书声琅琅,而这位章先生此刻端坐于讲堂前方,手中握着一卷《大学》,随着那声音一道摇头晃脑,正醉心其中不能自拔。
只要他们小心一点,也不是不能在惊动对方之前,神不知鬼不觉地混进底下的学生堆里。
这事儿姜天成显然干过不止一回了,动作娴熟,一个翻身轻巧地落在地上,而后朝方屿招手,“快点儿。”
方屿把书箧夹在膀子下,手掌撑在窗沿上刚要发力,只听里面一个兴奋的声音骤然响起:“夫子,姜天成从窗子翻进来了!”
屋内早读的众人齐刷刷收声,扭头看向窗前二人。
接着是夫子饱含怒气的声音:“一年之计在于春,一日之计在于寅(注),天成姗姗来迟,可知如今什么时辰了?”
姜天成朝那发声的人恶狠狠翻了个白眼,索性直起身子,大摇大摆走到讲堂中间,对夫子作揖。
“抱歉,是学生晚到了。不过……寅时学堂还没开门呢,学生便是来了,多半也无计可施呀。”
讲堂中有学生吃吃发笑起来,惹得夫子猛拍戒尺板。
“收声,肃静!姜天成!你无故晚到,顶撞师长,今日罚你抄写《论语·学而》三十遍,不写完不得离开!”说着他又吹胡子瞪眼地看向方屿,“……你又是何人?!为何纵着姜天成一起做这等逾矩之事,实在不像话!”
方屿本默默站在姜天成身后,以为这章先生忙着训人,不会有空理会自己,闻言连忙拱手高举行了个长揖:“回先生,小的是姜少爷的新书童。”
夫子打量他一番,似乎有些嫌弃,也不多言,挥挥手让他赶紧带着自家主人入座。
堂中的学生们复又摇头晃脑起来:“生财有大道,生之者众……(注2)”
……
姜天成他不读书,也不摇脑袋。
他懒洋洋地歪在椅子上发呆,一旦夫子的目光移过来,便即刻将手中的绢本竖在面前挡住脸,只用半颗头顶做出陶醉于此的模样。
方屿在一旁看得好笑。
他从未见过姜小少爷这副样子,嘴上说着烦人,却肯假装乖巧,明明费劲扮乖,却又懒得演足全套。
总之,从头到脚都透着一股别扭的感觉,并不像是什么好学生。
可即便如此,方屿仍然觉得,姜天成实在是很适合坐在窗明几净的学馆里,身着襕衫,手持书卷。
他能隐隐约约从这个还是稚气学子的姜天成身上,看到与前世安葬他时的姜公子非常相似的气质。
那是方屿十分喜欢的,文人墨客独有的书卷气。
说起来,这还是活了两世的方屿第一次正经进学堂。
上辈子早些年头,他曾经有过一次代他爹送方兴去学堂的经历,只是那次他到了学堂门口,方兴便不准他再往前走了。
“这里头不是哥哥该去的地方。”
年幼的方兴说完,拿过他手中的小书箱,带着满脸骄傲跨进了学馆的大门。
他在门口张望过片晌,可惜围墙太高,什么也看不见,连声音也听不清。
往后,他也一直没有机会再进那扇门。
上一世方屿给自己请教书先生时就在想,若是他日后有了孩子,无论如何都要将他们送到学堂去念书。他的遗憾,总还可以在孩子身上弥补少许。
他在泥泞中摸爬滚打,也是希望这世上不再有什么他不该去的地方,只有他不想去的地方。
可惜天不遂人愿,直至身死,他也始终没能找到一个心悦之人,更没能拥有自己的血脉。
……诵读声和宣纸翻动的声音将方屿拉回现世,他的鼻尖下似乎浮动着一种淡淡的馨香,像极了墨汁搅动檀香的味道,又好像只是书的味道。
方屿环顾四周,没想到有朝一日他能亲身弥补这遗憾。
只是学生们和夫子的那个世界近在眼前,却又仿佛离他遥远,甚至叫他有种踩不到实处的错觉——
直到看见姜小少爷的睡颜。
方屿:“…………”
姜天成才不管什么书香墨香夫子学子,一手放在膝上撑着下颌,竟然就眼睛一闭,会周公去了。
方屿瞄了一眼前方的夫子,小心靠过去,低声唤道:“少爷……少爷,醒醒!”
姜天成秀气的眉头微微蹙起,漆黑的鸦羽在眼皮上随着呼吸轻颤,似是被这声音扰烦了。
他动了一下,没醒,只把脸朝掌心中埋了埋,挤出一块圆圆的脸颊肉,呼吸又变得均匀起来。
方屿恍然间竟觉得自己像在实现上辈子的梦,陪着自家小孩儿进学堂……
见姜天成睡得那么香甜,方屿一时间很不忍心叫醒他。
然而眼看着夫子越走越近,距离姜天成被抓包只剩几步路,方屿终于还是狠狠心,把手藏在书几下,拽了一把他的衣袖。
不想姜天成就跟没长骨头似的,迷迷糊糊顺势往前一倒,额头直奔书几而去。
“咚。”
一声不大的闷响后,姜天成彻底醒了。
他的额头准确地砸在书几上,却没有和冰凉的木头直接接触,而是隔了一层有温度的柔软肉垫。
姜天成:“……”
“少爷没事吧?”方屿有些愧疚地小声问他。
还好千钧一发之际,他及时伸手接住了姜天成的脑袋,要不然磕傻了还怎么学?
“你干嘛?!”
一怒之下,姜天成全然忘记自己身在学堂,抬起手啪地一声打开方屿手掌。
“你又在干什么?”夫子威严的声音在头顶响起。
“……”姜天成起身,讪讪地说:“先生,我……”
“无故扰乱学堂秩序,罚戒尺三下。手,伸来。”不待他想好如何狡辩,夫子已经扬起了手中的戒尺。
方屿见状,连忙上前道:“先生息怒,方才是小的没留神,不小心将少爷的笔架绊倒,砸到了少爷脚上,这才惹少爷惊呼,还请先生责罚于我。”
说罢,将自己的手摊开,递到夫子眼皮底下,还不忘回头问:“少爷,脚可还疼?”
姜天成反应过来,揉着脚装模作样哎哟两声:“可疼了!”
夫子:“……”
夫子:“罢了!念你初犯,姑且饶你一次!下次必不可再如此毛手毛脚!”罚个小小书童,岂不显得他这个夫子无能。
两人逃过一劫,重新落座。
姜天成看夫子走远了,这才瞪了方屿一眼,嘟囔道:“别以为我会感激你,都是你害的。”
方屿挠挠后脑勺,“是,少爷。但您可不能再瞌睡了。”
姜天成自知理亏,冷哼一声不再说话。
半日过去,总算熬到了晌午。
夫子才一宣布散学,讲堂中立刻如同捅出个蜜蜂窝,全是少年们叽叽喳喳的喧闹声。书童们忙着将小几上的笔墨纸砚替主人收好,学生则三五成群聚在一起玩闹。
唯有姜天成独自坐着,不同别人说话,也无人来同他说话,百无聊赖在座位上拨弄他那两颗琉璃珠子。
方屿依稀察觉到,有几缕好奇试探的视线投过来,但很快就缩了回去,裹足不前。
方屿也懒得多管,转身问:“少爷,饿了么?可要回府用饭?”
午后的讲学在一个时辰之后,早晨起太早,姜天成还水米未进,这么上一天学定然坚持不住。
旁的学生要么掏出了干粮馍馍就凉水,要么带着书童回了家。
可小少爷掀了下眼皮,道:“不吃。”
方屿想起姜天成刁钻的胃口,用哄小孩的口吻道:“不吃下午哪有力气念书?我昨日来的时候又带了两把野香菜,叫厨房给少爷凉拌一个?”
姜天成看着有些意动,但最后又兴味索然。
“那不正好?本来也不想念。”
野香菜都不见效,方屿一时间也没辙了。
姜天成甚至嫌他一直念叨烦人,干脆把他撵出门,让他自行去寻吃的。
出了学馆方屿才发现,这附近的街里巷弄,竟都没有小食摊或歇脚的茶水铺,要么清一色摆了文房四宝,要么就是寻常书肆。
他走了老半天,才在龙门坊隔壁的庙子街街口找到一家包子铺坐下来。
这会铺子里没什么人,店家给他上了两屉热腾腾的酱肉包,送来一碗裹着卤汁辣椒油和碎虾米的豆腐脑,便在旁边歇下了。
方屿边吃边同他搭话:“老丈,借问一下这附近哪儿有糕点铺子?”
“呶,朝里头再走百来步,挨边儿连着好几家,”店家抽了口旱烟,打量他的衣着,“小子是在哪家学馆念书?”
来福平日作书童打扮时的衣裳方屿穿着太小了,他今日穿的是管家给自己儿子做的一套青色长衫,看着清朗俊逸,不像书童,倒像个书生。
方屿不好意思地咽下包子:“是我主人家在里头念书……哎老丈,你怎么不把铺子开在龙门坊里?那儿学生多,来吃饭的人指定也多。”
店家砸吧两口烟嘴,连连摆手:“这你就不懂了吧?你没见着那里头东西都是卖给书生书院的?大家都知道买笔墨纸砚往那儿去,谁上那儿吃饭呀?再说了,那书生都是自己带着干粮,能有几个人来吃我的包子?我在这街口,谁的买卖都能做,不比在那儿强?”
方屿笑笑没有反驳,若有所思地喝完最后一口豆腐脑,把铜钱放在桌上,往店家说的糕点铺走去。
注:截选自《增广贤文》。
注2:引自《大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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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子:(看方屿)一看就不是读书的料。
夫子:(看姜天成)学霸的身,怎么长了颗校霸的心。
滴滴,我是今日的加更~谢谢收藏和评论的小可爱!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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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学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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