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为什么还不回来?”
“谁?”
“我爹。”
周灵不知道怎么回,还以为是萧怀远,于是道:“或许就在回来的路上,不要担心。”
林姝难得表现得极为浓稠的难过:“一个人伤心的时候,要听的才不是这些话。”她裹着红色裘衣,大半的脸缩进衣领,一双眼睛眨呀眨:“但是你知道吗,你说的,我总是特别愿意相信。”
“我不太会安慰人。”周灵诚恳道。
“没有,我不觉得。”林姝似乎是要证明,证明她说得对还是周灵错了,大方地从衣袖里伸出一根手指,晃了晃:“我就是觉得,有你在,会很安心。”
她们倚在外院的栏杆边晒太阳,京中近几日天气难得的好,闭着眼睛眯一会就想睡过去。
“你有没有觉得不对劲?”周灵问,指着一处:“那是什么?”
林姝只匆匆瞥了一眼,敷衍道:“不知道,谁在烧东西?”
“这么大的烟,不对劲。”
“哪有什么不对劲,这种时候就是要烧秸秆的。我熟。”
林姝换了个姿势,转过头来,笑道:“小时候我跟阿远也玩过,差点就烧到他了。”
“这真是。”周灵扶额,不知道说什么好。
“我们小时候的事情,三天三夜都说不完。他不在的时候,我就翻来覆去的想,想三天三夜也想不完,有时候觉得好,有时候又觉得不好。反复想着,最后阿远就回来了。”
林姝道:“我爹宠我惯了,我自己也知道,一个女孩家的,怎么可以舞刀弄枪呢?有一次真跟阿远吵起来,一个拿刀,一个拿弓,那时候我才知道。要不是我爹,我早死了,唉。”
兴许是讲到这里气氛有些沉重,她转了个话题道:“红杏还没好吗?都几日了。”
“没。”周灵答:“京城太冷,她又身子弱。我已经给她看过了,再过个一两日,大约就能好起来怪我。怪我,我待会再去看看。”
“那就行,不然把你们送我这来。我居然让人下不了地,罪过罪过。”林姝嘟囔道:“你们是有什么计划吗?不管是什么计划也告诉我吧,我真的很担心。”
周灵道:“他们两个在一块,应当不会有事。”
“有事就来不及了呀。唉。”
“算了,不说这个了。”林姝一骨碌起来,拉着周灵的手道:“走,带你看看我们府上种的花。”
“什么花?”
“什么花都有,阿远喜欢花,我也喜欢。”
七拐八拐,又是到了一处亭子。
周灵数着时间等林姝停下来,果不其然,二人一躬身掀开面前的帘子,林姝便面色凝重转回来问:“周灵,你跟我说实话。”
“我知道你要问我什么,实话就是,我也不知道。”周灵叹气。林姝说稳重也不全是,方才边上都有人看着,看着为什么一时兴起带她来看花?为什么偏偏要甩掉她们才停下?她跟府上的医师交好,林姝忙着赶路,周灵可知道这才不是什么花,随便一处都是珍惜的药材。
“你怎么会不知道?”林姝着急,抓着周灵的手晃啊晃,而后看到周灵略带歉意的眼神,便不说了。
“你不喜欢阿远,我看得出来,难为你了。”
林姝勉强一笑:“早跟你说了,我不是那种人,人生在世,哪能求着谁都喜欢。你不喜欢他,我也是预料得到的,然而这不影响我与你之间的情分。”
“我与阿远相知15年,他是怎么样的人不需要别人来说。陛下不喜欢他,珍妃娘娘无权无势,就连忠亲王也要时不时地这么作践他。我和萧子真在他身边,他一定会护着阿远的,我知道,但是萧子真没个信了,父亲也不在,我是真的不知道怎么办才好。父亲曾经答应过我,就算是死了,他也要留个信来的。”
周灵忽得问:“陛下为何不喜欢他?”
林姝:“何止,若是我说。”
她想到什么,静默了会,道:“总之我也就这一条命,我告诉你吧。陛下他其实,不配为父亲。”
“阿远刚出生的时候的确还好,但只有那时候好就够了吗?周灵,你的爹娘是什么样的人?”
突然问到这个问题,周林心里有淡淡的不悦,然而林姝目光炯炯,一副说完就毅然赴死的样子。
…想了想,压下那点情绪,周灵道:“天下的父母,总应当是爱孩子的。”
“我当时也以为,萧子真毕竟比阿远大一些,陛下偏爱也是无可厚非。但是周灵,我想同你说的,不是阿远。”
“是萧衡。”
“陛下不爱阿远,否则也不会在珍妃病重的时候不闻不问,那他在乎谁呢?萧衡,还是齐皇后?也不见得。当年,一个宫人害他得了重病,然而这病并非不可解,只是其中一味药材极其难寻,即使勒令天下人寻找,举全国之力,也不见得能在发作前治好。”
宫人害得萧衡重病?周灵微微一滞,不可避免想到萧衡说这话的神情。
她直白的记忆里搜寻,三月前,茶馆中,一片黑沉的,和他人一样的坚硬的影子,突然抖了抖。
风吹烛火,烛火带起的泛泛,萧衡就坐在那里,虚虚实实中,铿然不动。
林姝道:“有希望的事为什么不做?难道非要等到无计可施才假装自己有多伟大吗?最后竟然是那个凶手自己回来,否则萧衡就…”
她的眼中已经泛起了淡淡的泪花,即使不为了萧怀远。
“如果齐皇后在意萧衡,又怎么会多年对他不闻不问?齐氏一族在宫中扎根已久,齐丞相更是陛下的宠臣,萧衡姓萧,不姓齐。”
“所以,哪怕是为了萧衡,可以告诉我你知道的事情吗?”
周灵以为,林姝这样的人,她们是永远不会交心的。
鸟停啼,风静止,没有扑簌簌的落叶响,头顶上仍是蓝得不流动的天,多说几句少说几句没什么分别。如果就此定格成一幅画,现在刚才没什么分别,未来也应当同现在没什么分别。
然而有什么真切的改变了,比如地下的泥土,比如天上的星宿。
周灵主动覆上林姝有些微凉的手:“我知道他们都怀疑萧衡被陷害一事的幕后主使是萧义景,忠亲王萧义景。我与他,好像确实有一些可说。”
“我没见过他,应当是我的爹娘见过,至于为什么我也不得而知。我爹娘为人宽厚和善,从未与任何人有争执。是他的人杀了我爹娘,这就是我随萧衡一道来的原因。我爹留下了一个盒子,里面是他调来南方的御令,萧衡替我认出来了,我才知道是他。”
周灵偏头问:“信上的内容,在不知道是谁的时候我就背的滚瓜烂熟。萧义景说说他来南方,一是因为郢城地接南蛮,西边又有吕族;二是远离京城,表其无心参政。”
“然而根据其他我知道的,好像不是那么回事。陛下若是连结发妻子,连亲生孩子都不在意,为什么又有的一副和兄弟情深义重的样子呢?萧义景进宫到底是为什么?另外,郢城之战也很可疑,萧义景既说要镇守边疆,那就没有不出战的道理,这些我不懂,你应当更清楚,我只是觉得奇怪。红杏不会骗我的,他说萧义景没有出兵,他为什么要眼睁睁看着萧衡失利?”
“其次。”周灵注意到有些凌乱的林姝,忧心道:“你还好吗?”
“没事。没事。”林姝被吓得一激灵,怎么看起来都不像是很好的样子。然而她摆摆手,只示意周灵继续说。
“胜利结局既定,靠的是萧怀远。听你说萧怀远经常被皇帝派去各地,终归是作战经验,不如萧衡,即使作战能力高超,那…”
周灵突然的有些说不下去,推着推着自己,仿佛也陷入了一个死胡同。萧衡亲口承认过的他的策略不如萧怀远,难道萧怀远就不能胜利了吗?不对。
胜利以一种奇怪的方式到来,萧怀远一无随从,二无经验,横空出世,在萧衡昏迷期间得了这样大一个硕果。为什么会是这样一个结果?
林姝的声音在一片寂静之中显得格外突兀:“郢城之战后,是我们的订婚圣旨。”
周灵有些不可置信道:“他用这个换了你们……”
“我说呢,还真的以为是他求的菩萨显灵。”林姝脸上已经下了两行清泪,而后毫不在意地脸一抹:“这样说来,应当是的。你果然如信上说的聪明,从前我只觉得阿远立了军功是好事一件,这样想来,如果郢城之战他就…”
周灵上前,轻轻抱了抱林姝。
“可是,为什么呢?”林姝喃喃。
周灵道:“这些是我的事,我还需要弄清萧义景为何与我爹娘有关。萧衡和萧怀远都遭人暗算,是否真的是萧义景,恐怕还暂时无法下定论。”
林姝哽咽:“可是越这样说,我就越担心。我怎么会看不出来萧衡的事情几乎成了阿远心里的刺,就连爹也性情大变,还时不时的问我、问我在我心里阿远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我知道萧衡是被诬陷的,有我爹在,他保萧衡,萧衡就可以保住阿远,可是现在我爹也没消息了,我爹也没消息了……你说他是不是……”
“不要这样说。”周灵一根手指贴上林姝的下巴,沾到她的嘴唇。
林姝眼前雾蒙蒙的,面对着周灵,只觉得她背后升起了腾腾光晕,也像薄雾。
*
“好了,别难过了。”周灵柔声安慰。
“真是丢脸,竟然让你来照顾我,明明应该我照顾你才对。”林姝还是眼圈儿红红,吸了吸鼻子,说话也带了不轻不重的鼻音。
周灵道:“这时候了还纠结这些干嘛?既然担心他们,不如进宫怎么样?”
林姝惊讶:“宫内森严,尤其是陛下病重,上上下下都加了守卫,你要去吗?”
林姝想了想:“齐皇后会在宫中定期举办宴会,我去的话,也带上你一起。有我在,不会有人刁难你。”
周灵认真道:“多谢。”
“客气什么,我也不能白白地担心。”林姝垂下眼睫,想起来又道:“说来这种聚会临近过年那段时间,举办的次数非常多。不过年后到现在,好像一次都没有过,奇怪。”
林姝瞪着眼睛:“果然是我说,齐皇后一点都不在意萧子真,随便抽一场宴会的时间,都比萧子真待在她身边的时间长。”
她们边说着边往回走,又是一遍曲曲折折的小路。冬天的太阳不见了,空气中却带着一股燥热的气息。
周灵脚步一顿,斜身向后退,侧边飞过那人猝不及防扑了个空,咬牙一转身,还没反应过来,却被重重摔在地上,天旋地转。
“你…你!怎么会是你?!”
林姝慌忙将人扶起,看向周灵。周灵立刻了然,上前探查她的气息。
是个女人,却是一身男子的打扮,头发也束了起来。躺在地上,身子薄薄一片,手腕也细瘦无比。面色苍白,偏偏只有脸颊那里有不正常的红,眼神涣散,眼皮无力,显而易见中毒之深。看样子应当是林家的刺客之类。
再起来时,周灵面色凝重道:“她中了毒,已有几个时辰,你试试与她多说些话,务必一直让她保持清醒。我去拿药。”
林姝急促喊她:“林胥、林胥,你醒醒。”她感觉到有人来,却没想到是林胥。林胥怎么会在这里?
心里一种更难以言喻的恐慌,林胥如果在这,说明——
“咳……咳咳……大小姐……”
她的声音极其微弱,还是把林姝拉了回来,后者立即抱着前者嚎啕道:“林胥你不要吓我啊。”
“大小姐。”林胥几乎是用尽全力喊了一声,尽管她的声音全然被淹没在林姝之下,然而林姝就是有这样一个本事,她沉浸在自己的感情里,却不是为了感动自己。
“你说、你说。”林姝憋着哭声,尽力连抽泣都压下去。
林胥闭着眼睛,胸膛剧烈起伏,每下动作额头都渗着薄薄的汗:“陛下过世,抄林家,西南边境..,去太子殿下...皇后...皇后...”
“林胥。林胥?林胥!林胥!!啊!!!”
林胥弓着身子,尽力往林姝的怀里凑,每一下都无比艰难。林姝的眼泪啪嗒啪嗒掉在她的脸上,倒像是林胥在哭。
林胥已经哭不出来了。
“大小姐,走……”
只一个走,快走还是走哪里去,半字不肯留 。黯然闭上眼,面颊的血色一瞬间恍如被抽干,生命就这样走到了尽头。
周灵急急忙忙拿着药丸赶过来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个场面。
施掌柜之死同样也是她心中的一根刺,看到林姝这个表情,大概也猜到她们平日的关系有多要好。
她原本想安安静静等在一边,等到林姝慢慢缓过来。
那人一身黑衫,和上面的林姝交映着,一黑一黄,两个都分外显眼。林姝整个头埋在那人的脖颈处,泫然欲绝。周灵静静等在一边,除了难过,还有一种说不上来的感觉。
林家的刺客吗?就像秦升秦落那样。她是宫里来的吗,为什么这样急匆匆?出了什么事情?谁做的?直接将矛头指向将军府吗?
思绪混乱之际,却见林姝猛然抬头,眼底一片猩红,睫毛还粘着没擦掉的泪水,哆哆嗦嗦在那人身上开始翻找。林姝的手抖得不成样子,碰着什么手先收回,兀自在空气中抓了几把,才继续伸到林胥衣服里去。
而后,在她胸口左侧,竟然真的翻出了什么东西。林姝呆呆地低头看,只有手掌那么大的东西,究竟是什么,周灵在一边看不清楚。
她翻出来之后,定定看了几眼,爆发出一阵猛烈的尖啸,紧接着跌跌撞撞向周灵跑来。
周灵心下一惊,四下一看竟无人跟随,与此同时空气中的味道愈发明显,她才反应过来,厉声道:“火!林姝。是火!”
怪不得,那时候的烟雾压根就不是什么燃烧秸秆,是有人在放火!周灵另一只手慌慌张张盖上林姝拽着她的手腕,有些急促地拍了拍。
“我知道。”林姝道,然而还是不由分说带着周灵跑。味道越来越稀薄了,周灵猜测她们到了哪个偏僻的角落。
周灵捂着胸口有些气喘吁吁,林姝也累,然而热气上脸,更蒸得眼睛一圈儿红。
“周灵,你听我说。我明白了,我什么都明白了。你去找萧衡,告诉他,忠亲王、忠亲王要谋反!”
林姝语气更快道:“萧衡,拜托你一定要找他,他还什么都不知道,忠亲王伤了他,又叫他去和吕族打仗,这分明就是要置他于死地!”
一系列的消息砸的周灵有些发懵,林姝肯定知道一些她不知道的什么东西,否则也不会这般求她。
周灵脱口而出道:“火……”
林姝摁着周灵的肩膀,咬牙切齿道:“也是忠亲王,谁会对我们不满到如此程度?肯定是他!他残害萧衡,阿远也不知所踪,这一切的受益者只有他!”
“所以我求你,我真的求你,一定要去告诉萧衡好吗?他受了伤,他不能上战场,他也会死的!你救了他,他会知道是忠亲王的阴谋的,他就可以救下阿远了…”
林姝最后几乎是晃着周灵的肩膀祈求,摇摇晃晃。那双眼睛盛满泪水,用力一眨,又是几行清泪同时落下。
周灵想动,却被死死摁在原地,林姝的力气大,一副周灵不答应就不罢休的样子。
趁着她难过,周灵眼疾手快将林姝的手反剪在一起,霎时间挣开了她的束缚。
林姝声音几乎都要堵在喉咙里:“周灵……”
周灵沉声道:“你冷静一点,就算是我去了萧衡也未必能明白。要走一起走。”
林姝摇头:“我走不了了。”
“她是我安插在齐皇后身边的眼线,陛下死后几乎立刻派出萧衡出征,他受了伤,他怎么可以?谁有这样的本事?就算萧衡现在是废太子,齐皇后总归是要保着他的。”
“但是她说,齐皇后没有任何动向,所以一连许久她没传信回来,还受了伤。齐皇后怎么可能不为所动,分明是有人故意牵制着她,只有忠亲王啊!!”
“我拜托你去告诉萧衡,一定要告诉他,答应我,一定,他会没命的…”
周灵心也揪起来,对着林姝那张伤心脸说不出任何重话,只问:“你呢?你为什么走不了?你怎么办?还有红杏,我怎么可以…我怎么可以又丟下她一个人…”
“来不及的。他们已经来了。”林姝深吸一口气,认真道:“我会保护好红杏的,我用性命起誓。你也知道,如果我们都在这里,只有都死的结局。只有你出去,才有希望。不只是萧衡,是我们所有人。”
这边的焦味也愈发的浓了,林姝脸色一变,当即拔了头上的珠钗簪子,长发散落如瀑,还有那块从林胥怀里搜出来的东西,通通交到周林手上:“明州一路向西,穿过一大片旱地 ,就是我们和吕族的交界了,我没有什么东西能给你,你带这些走吧。你沿着这条路走,有一道暗门,出了暗门,就不要回来了。”
轻轻重重的脚步声,混着金属碰撞声响。
林姝一推周灵:“我爹死了,我是林府的主人,就是要抄家,也不会妄然夺我的性命。只要我还活着,就会保护好红杏,一定!”
那声音越来越近了,越来越近了,周灵脚下灌铅似的站在原地,直到林姝转身冲她挥手:
“保重!”
这时候她才如梦方醒,跌跌撞撞回跑。两个人的背影越来越开,距离也越来越远,周灵后知后觉流下泪来一抹,突然一股剧烈的辛辣。
面前浓重的焦黑的烟雾,呛得她几乎不能呼吸,脚下的路越来越模糊。只一瞬间,好像又是一个天翻地覆。
即使是回头,也看不见林姝了。整个将军府,她憋着一口气撞开暗门跌到小巷时,都躺倒在熊熊火光之中。
她的视线向下,除了林姝塞给他的一些发簪首饰之外,一对绿色的长水滴状的耳坠赫然在手心。两相碰撞,爆发出有些孩人的巨大的声响,待到周灵再听不见耳中闹人的嗡鸣,怔怔抬头。
林姝的那处院子,塌了。
没有其他的声响,没有打斗,没有尖叫逃跑,一个冬日的下午,风也不大的时候,将军府被烧毁了。
。。。。不知道说什么打一串句号送给我自己。。。。。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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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3章 小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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