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和三年,淮河沿岸的战火燃红了半个天空。雪下得很大,像要把整个世界都埋进白絮里。
十四岁的顾屿背着半袋发霉的糙米,在尸横遍野的难民潮中狂奔。身后突然传来微弱的哭声,像只被遗弃的幼猫。
他回头,看见一个穿着破烂红袄的女孩,正攥着半截断簪,蜷缩在死去的妇人怀里。
“阿娘……阿娘……”女孩的哭声被北风撕碎,顾屿的脚步却像被钉住了,那女孩露出右手臂的梅花胎记,和他失散的亲妹妹一模一样。
“跟我走。”他拉起女孩冻得发紫的手,掌心的老茧磨得她一颤。女孩怯生生地抬头,露出一双小鹿般的眼睛,“你是谁?”
“顾屿。”他把糙米袋往她怀里塞了塞,“以后你叫我哥,我叫你夭夭。”
桃之夭夭,其叶蓁蓁。我是顾蓁,亦是萧华蓁。夭夭,这名字该是浸了晨露的,带着桃花初绽时的怯生生的甜,夭夭想。
如今的他才十四岁,眉眼已透着股拗劲。左额角的疤泛着胭脂红,像谁在寒梅枝上偷簪了朵小桃花。后来的我总在他伏案疾书时盯着那道疤看,才懂那不是伤痕,是命运用针尖刺在他骨血里的印章,盖着“一生倔强”四个滚烫的字。
前世的他跪在天牢的稻草堆里,枷锁勒得手腕见了血,却偏要抬头看我,字字都带着铁锈味,“萧小娘子,活下去。” 顿了顿,喉结滚了滚,又补道:“我护你,你护天下人。”
最后那句几乎是气音,却像烧红的烙铁烫在我心上:“顾家男儿,当不负天下。”
窗外的雨还在下,打湿了他留在书案上的《盐铁论》。我伸手去接那书页间渗下的水珠,却只触到一片冰凉。原来有些承诺,早已刻进了轮回里。
雪沫子从破庙的窟窿里灌进来,卷着夭夭的哭声在梁柱间呜咽。
她像只被猎枪惊散的幼鹿,死死攥着顾屿的衣角,粗布袄子被泪水浸出深色的斑痕:“阿娘……阿娘说让我找哥哥……可她身子都凉透了……”
顾屿的手臂铁箍似的圈着她,指节掐进自己的掌心。只有疼痛能让他忍住喉间的哽咽。
他看见夭夭冻得发紫的脚踝从破烂的草鞋里露出来,像两段被寒霜打蔫的藕。
“不怕。”他低头,温热的呼吸扫过她的发顶,混着雪粒的冰凉,“以后哥哥背着你走,天塌下来都有我。”
破庙里的风突然停了,只有柴禾在石灶里噼啪作响。
顾屿把自己的旧棉袄拆开,撕成布条裹住她的脚,针脚歪歪扭扭却扎得紧实。夭夭趴在他膝头,看他用火折子点燃最后一把干柴,橘红的火苗舔着柴禾,把两人的影子投在斑驳的泥墙上,像两株相依为命的枯草。
“喏。”顾屿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里面是半块硬邦邦的菜团子,他用体温焐了半晌,边缘竟微微泛着热气。夭夭小口啃着,菜香混着麦香在舌尖化开,她忽然笑出声,露出两颗小虎牙:“哥哥,这是我吃过最好吃的东西。”
“等开春了,”顾屿往灶里添了根枯枝,火星子溅在他手背上,他却像不知疼似的,“我带你去京城看桃花。”
他用烧黑的柴棍在地上画,“漫山遍野都是粉的,风一吹就簌簌落,像下了场永远不会化的雪。”
夭夭的眼睛亮起来,倒映着跳跃的火光,“比阿娘织的桃花帕子还好看?”
“好看一百倍。”顾屿擦掉她嘴角的面渣,指尖触到她冻得发烫的脸颊,“到时候咱们在桃树下盖间小房子,你绣帕子,我读书,再也不用躲雪了。”
许多年后,未央宫的桃花开得如云似霞。夭夭站在汉白玉栏杆边,指尖捻着飘落的花瓣,突然想起那个雪夜。繁园的桃花比顾屿画的还要繁盛,可她总觉得少了点什么。少了菜团子的麦香,少了柴禾的噼啪声,少了那个说要带她看桃花的少年。
风卷起她鬓边的白发,像当年破庙里的雪沫子。她望着宫墙外灰蒙蒙的天,忽然明白,有些承诺,从来不是用来实现的。就像那年雪夜的桃花,早已开在了她和顾屿再也回不去的时光里,成了一场永远醒不来的梦。
现在断壁残垣的土地庙成了他们的家。顾屿用茅草搭的棚顶漏着星子,神像的泥脸冻得开裂,却在月光下泛着慈悲的光晕。
冬夜像口倒扣的冰窖,他把补丁摞补丁的棉被全裹在夭夭身上,自己缩在神像旁,啃着冻成铁疙瘩的菜团子。那是用最后半袋麸皮换的,牙咬下去能硌出火星子。
“哥,你后背比冰还凉。”夭夭突然从被窝里钻出来,像条暖烘烘的小蛇缠上他的腰,小手贴着他冻僵的脊背慢慢焐热。
顾屿听见她牙齿打颤的声音,才发现她只穿了件单衣,把她往怀里又紧了紧。
他咬开冻住的墨块,用树枝在地上划出“顾”字,笔画深嵌进冻土:“这是你的根。哪怕忘了自己叫什么,也不能忘了它。”
夭夭的手指跟着在泥地上画,呼出的白气把字迹熏得模糊:“那哥哥的“屿”呢?”
他突然攥住她的手,炭笔在地上拖出长长的影子:“是岛屿。以后哥哥是你坚实的后盾,你就躲在我影子里,风刀霜剑都伤不着。”
直到后来他才知道,那胎记是仿制的,夭夭也不是他的亲妹妹。可当她在破庙里用冻裂的小手给他包扎伤口时,他想:“是不是亲的,又有什么关系呢?”
月光从庙顶的窟窿漏下来,碎银似的洒在夭夭脸上。她枕着他的胳膊睡熟了,嘴角还沾着菜团子的麸皮,梦里却满足地笑。如今我来到你身边,你成为了我哥哥,这次换我来护你。这一世,我为你杀出一条路。箫家的仇,我必定携首以报!
顾屿看了看熟睡中的夭夭,望了望淮河,想起那个初雪夜,父亲的头颅悬在洛阳城门上,白发沾着血污。那时的他躲在染坊的柴堆里,听着官兵踹门的声响,怀里紧紧攥着父亲临终前塞给他的半块虎符和血书。
“顾太尉勾结外戚,意图谋逆,诛九族!” 诏书上的朱砂字像活的血,浸透了宣和三年的雪。父亲顾承宗是大启的太尉,位列上公,执银印青绶,曾是先帝倚重的护国神将。可在这个冬天,一切都变了——父亲被诬陷,私通异姓王瑾王箫彻,意欲谋反,满门五十余口被押赴刑场,唯有他被老管家换出,藏在运染料的马车里,从洛阳的血泊中逃了出来。
“记住,”老管家咳着血,将虎符塞进他掌心,“你父亲是被冤枉的。这虎符能调动京畿暗卫,总有一天……”话没说完就咽了气。
顾屿看着他渐渐冰冷的脸,突然想起父亲教他写“忠”字时说的话,“为臣者,当匡扶社稷,若遇昏君佞臣,虽死不悔。” 可这“忠”字,最终却成了钉死在顾氏满门的棺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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