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沙——”
干枯的芦苇秆摩擦声从身后传来时,顾屿正背着夭夭蹚过冰冷的河水。深秋的淮河水像淬了冰的刀子,割得他脚踝生疼,可他不敢停。
三天前从洛阳城逃出来时,身后跟着整整一队“清野军”。那些打着“剿匪”旗号的溃兵,实则比土匪更狠,烧杀抢掠无恶不作。
“哥……我冷……”夭夭的声音从背后传来,细若蚊蚋。她发着高烧,小脸烧得通红,嘴唇却干裂起皮。顾屿把她往上托了托,腾出一只手摸了摸她的额头,烫得吓人。
“快到了。”他咬着牙往前蹚,声音因用力而发颤。前方芦苇荡深处隐约有个黑点,那是他昨天侦查时发现的破渔船。只要能找到船,渡过淮河,就能暂时甩开追兵。
突然,一阵马蹄声踏碎了水面的平静。顾屿猛地转身,看见三个骑兵正沿着河岸疾驰而来,黑色的披风在风中翻卷,像三只俯冲的乌鸦。为首的那个脸上带疤的士兵,正是在洛阳城门口砍杀了老管家的刽子手。
“在那儿!”疤脸士兵举起长刀,“抓住那小的,赏银五十两!”
顾屿的心沉到了谷底。他把夭夭往芦苇丛里一塞,从腰间抽出那把磨得发亮的柴刀——这是他唯一的武器。
“夭夭,听着,”他按住妹妹的肩膀,眼神是从未有过的严厉,“待在这里别动,无论听见什么都别出来。哥去引开他们,回来找你。”
夭夭死死抓住他的衣角,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我不!要走一起走!”
“听话!”顾屿掰开她的手,往她怀里塞了个东西——是那半块一直没舍得吃的麦饼,“等哥回来。”
说完,他转身冲进芦苇荡,故意踩得枯枝噼啪作响,朝着与渔船相反的方向狂奔。疤脸士兵果然中计,吆喝着策马追了上去。
马蹄声渐渐远去,夭夭蜷缩在芦苇丛里,捂着嘴不敢哭出声,只有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砸在冰冷的水面上。
不知过了多久,芦苇荡里只剩下风声和水流声。夭夭抱着麦饼,手指冻得僵硬,可她不敢动,因为哥哥说过待着别动。
突然,一阵微弱的呻吟声从不远处传来。她心里一紧,拨开芦苇秆望去,只见顾屿正拖着一条伤腿往这边爬。
他的左臂被长刀划开一道深可见骨的口子,鲜血染红了青布衫,在地上拖出一道长长的血痕。
“哥!”夭夭尖叫着扑过去,扶住他摇摇欲坠的身体。
顾屿疼得额头冒汗,却咧嘴笑了笑:“没事……把他们引到沼泽里去了……咳咳……”
他咳出一口血沫,眼神却亮得惊人:“船……船还在吗?”
夭夭点头,扶着他往渔船的方向挪。那是一艘破旧的乌篷船,船底有个拳头大的洞,船舱里积着半船水。
顾屿咬着牙检查了船身,从怀里掏出一团麻线和一块破布——这是他每次宿营时都会收集的东西。
“帮哥按着。”他把破布塞进船底的洞口,让夭夭用身体压住,自己则跪在船舱里,用麻线一圈圈缠紧破布,再用河里的淤泥糊住缝隙。血从他的伤口滴进船舱,与浑浊的河水融在一起,分不清是红是黑。
“好了……”半个时辰后,顾屿瘫坐在船板上,脸色苍白如纸。他抬头看向天色,夕阳正沉入地平线,远处的追兵可能随时会折返。
“哥,我来划。”夭夭捡起船桨,可她的手臂太细,船桨在手里像千斤重,刚划了一下就溅了自己一身水。
顾屿笑了,挣扎着坐起来,接过船桨:“傻丫头,看着。”
他用没受伤的右臂划水,船身缓缓驶离岸边,朝着淮河对岸漂去。夜色渐浓,两岸的芦苇荡像沉默的巨人,只有天上的星星映在水里,一闪一闪的。
夭夭突然想起什么,从怀里掏出一个刻着“蓁”字银锁,塞进顾屿手里:“哥,阿娘说这个能辟邪。”
顾屿握紧银锁,冰凉的金属贴着掌心,却奇异地生出一股暖意。他看着妹妹冻得发紫的小脸,突然郑重地开口:“夭夭,哥跟你发誓——以后无论发生什么,哥都会护着你。哪怕……哪怕断手断脚,粉身碎骨,也绝不会让你再受一点委屈。”
夭夭的眼泪又掉了下来,这次却带着笑。她靠在顾屿的肩膀上,听着船桨划水的声音,觉得这颠簸的小船,比任何都要安稳。
寒风骤起,浊浪卷着枯叶拍上船舷,破旧的渔船顿时成了无根的浮萍,在浪尖上抛得人五脏六腑都错了位。
顾屿死死攥着舵柄,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可船底的破洞仍在汩汩冒水。那是昨日撞礁石时划开的豁口,此刻正像张贪婪的嘴,吞吃着他们最后的生路。
“哥!水没过脚踝了!”夭夭的声音被风浪撕得粉碎。她跪在船舱里,用缺口的木瓢拼命舀水,可瓢太小,浪太急,积水转眼就漫到了小腿。
顾屿回头时,正看见她的蓝布裙被泡得透湿,冻得发紫的脚趾蜷缩着,像只受惊的小鹿。
他突然松了舵。
“坐好。” 只两个字,却重得像铅。
夭夭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他拦腰抱起,塞进船舱最里层的木箱旁——那里堆着他们仅剩的半袋干粮和阿娘留下的断簪。
“哥你要做什么?” 她伸手去抓他的衣角,却只抓到片被风扯落的布屑。
顾屿已跃入水中。深秋的河水像淬了冰的刀子,瞬间刺透他单薄的衣衫,伤口在咸涩的浪里疼得钻心。可他顾不上这些,反手扣住船帮,用肩膀死死顶住船尾——那是他在军中操练时练出的力气,此刻却显得如此渺小。浪头劈头盖脸砸下来,他呛了口河水,腥甜的铁锈味从喉咙一直烧到肺腑。
“哥!你上来!会死的!” 夭夭扑在船边,手指抠进船舷的裂缝里,指甲缝渗出血珠。
顾屿却只是摇头,浊浪里,他的脸白得像纸,唯有双眼睛亮得惊人,像破庙里那盏熬干了油的残灯。“划……往前划……” 他的声音被浪头打碎,断断续续飘进船舱,“看见……对岸的灯了吗?”
夭夭抓起船桨时,才发现手心早已磨出了血泡。可她不敢停,也不能停。木桨插进水里,带起一串细碎的血珠,与浑浊的河水融在一起,像极了那年破庙里滴在青石板上的香灰。
她想起顾屿教她写字时说的:“握笔要稳,用力要匀。人生如写字,急了会错,慢了会歪。” 可此刻,她只想把桨当成刀,劈开这无边的黑暗。
不知划了多久,手臂像灌了铅,肩膀脱臼般疼。突然,船身猛地一震,“砰”地撞上了浅滩。
夭夭连滚带爬地扑上岸,回头去拉顾屿,却见他半个身子沉在水里,嘴唇紫得像冻坏的桑葚,双手还死死扣着船帮,指节嵌进朽木里,血顺着木纹蜿蜒而下,在水面晕开一朵朵暗红的花。
“哥!” 她扑进及腰的水里,用尽全身力气将他拖上岸。顾屿的身子烫得吓人,却冷得像块冰。夭夭跪在他胸口,拼命按压。一下,两下,她的眼泪砸在他冻僵的脸上,融了霜,却暖不了他冰凉的唇。
“哥,你醒醒……你说过要带我看桃花的……” 她突然想起阿娘教的急救法,俯下身,将自己的体温渡进他嘴里。
就在她快要绝望时,顾屿猛地咳嗽起来,一口河水喷在她的蓝布裙上,洇出片深色的痕。
“傻丫头……哭什么……” 他虚弱地笑,抬手想擦她的眼泪,却在半空中垂落。夭夭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对岸的山坡上,竟开着星星点点的粉。
那是冬桃花。在肃杀的深秋里,它们像被谁撒了把胭脂,在枯草间燃得热烈。风过时,花瓣簌簌落下,竟像是一场提前到来的桃花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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