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时未至，天色仍是混沌的铅灰，风雪虽歇，寒意却更甚，呵气成霜。楚晏脱下繁复的宫装，换上那身灰扑扑的棉布衣裤，将墨发尽数束于一项破旧的毡帽下，脸上甚至刻意抹了些许灶灰。镜中的人，眉眼依稀还能看出原本的清丽，但整体已与宫中任何一個低等杂役无异。
那枚冰冷的狼符贴身藏着，“惊鸿”匕首紧绑在小臂内侧。他最后看了一眼听雪轩，这里曾是他的囚笼，此刻却莫名生出一丝诡异的“安全”感。推开那扇平日里绝不会开启的东角小门时，冷风如同刀子般灌入，他深吸一口气，踏入了宫墙之外未知的天地。
接应他的人是一个沉默寡言的车夫，赶着一辆运送潲水的破旧马车，臭气熏天，恰好是最好的伪装。马车在积雪未化的街道上颠簸前行，楚晏蜷缩在角落里，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腔。每一道巡查士兵的目光，每一个路人的注视，都让他如芒在背。
与此同时，永定门外，气氛肃杀。河西节度使冯奎的仪仗如期而至，旌旗在寒风中猎猎作响，精锐亲兵铠甲鲜明，透着一股久经沙场的煞气。冯奎端坐马上，年近五旬，面容刚毅，眼神锐利如鹰，扫视着前来迎接的礼部官员以及……那些明显不属于礼制队伍的、眼神闪烁的“闲杂人等”。
城楼之上，萧玄璟一身玄色大氅，临风而立，远远眺望着城门下的动静。他身后站着数名气息内敛的暗卫首领。
“都安排好了？”他声音平淡，不带丝毫烟火气。
“回主子，咱们的人已混入迎接队伍，靖安王府的死士也已锁定。皇后的人……似乎还在观望。”暗卫首领低声回禀。
“嗯。”萧玄璟目光掠过冯奎那沉稳的身影，又扫过那些隐藏在人群中的鬼祟身影，最后落向城内某个方向，“那边呢？”
“一切按计划进行。‘客人’已到齐。”
萧玄璟不再言语，只是静静地看着。他在等，等一个信号，等一把刀展现出它真正的价值。
楚晏的马车在城内七拐八绕，最终停在一条偏僻死胡同尽头的一间看似废弃的货栈前。车夫打了个手势，楚晏压下心中的惊悸，推开车门，低头快步走了进去。
货栈内光线昏暗，弥漫着尘土和霉味。然而在堆满杂物的角落，却站着三个人。其中两人身形魁梧，面容沧桑，眼神锐利，虽穿着普通布衣，却难掩行伍之气。楚晏认得他们！是父亲当年的亲卫副将，赵擎和孙猛！他们竟然还活着！
而第三个人，背对着他，身形略显佝偻，听到脚步声缓缓转过身来——那是一张布满皱纹、却让楚晏瞬间血液凝固的脸！
是楚家的老管家，福伯！那个看着他长大、在楚家覆灭之夜不知所踪的老人！
“少……少爷？！”福伯看到楚晏，浑浊的老眼瞬间涌出泪水，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踉跄着就要跪下。
赵擎和孙猛也是虎目含泪，激动万分，却又强忍着，警惕地扫视着四周。
“福伯！赵叔！孙叔！”楚晏连忙上前扶住福伯，喉咙哽咽，千言万语堵在胸口，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没想到，太子让他见的，竟然是他们！楚家最核心、最忠诚的旧部！
“少爷，您受苦了！”福伯老泪纵横，紧紧抓着楚晏的手臂，仿佛怕他消失，“老奴……老奴还以为这辈子再也见不到您了！”
“是太子……是太子殿下派人找到我们，将我们秘密安置在此……”赵擎声音沙哑，带着难以置信，“殿下说……说您还活着，说今日能让我们见您一面！少爷，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您怎么会……”
所有目光都聚焦在楚晏身上，充满了激动、疑惑，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太子为何要帮他们？少爷在东宫究竟处境如何？
楚晏看着这三张熟悉又陌生的面孔，看着他们眼中毫不作伪的关切和忠诚，心中五味杂陈。他知道，这是太子给他的“饵”，也是最致命的考验。他接下来的每一句话，都将决定这些旧部的命运，也决定他自己的命运。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现在不是叙旧的时候。
“福伯，赵叔，孙叔，时间紧迫，长话短说。”楚晏的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我还活着，是因为太子。楚家的仇，也唯有依靠太子，才有可能得报。”
他言简意赅，将自己在东宫的处境、太子的意图、以及目前朝堂的局势，挑能说的部分迅速说明。他没有隐瞒太子的利用，但也强调了太子是目前唯一能对抗皇后、追查旧案真相的力量。
“……太子并非善类，与他合作，无异于与虎谋皮。”楚晏看着他们，目光坦诚而锐利，“但这是我们目前唯一的选择。我们需要力量，需要机会。而太子，能给我们这些。”
货栈内一片寂静。赵擎和孙猛对视一眼，眼中充满了挣扎。他们忠于楚家，但对那位名声狼藉的太子，实在难以信任。
福伯却紧紧握着楚晏的手，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决绝：“少爷，老奴不管什么太子不太子！老奴只认您！您说怎么做，老奴就怎么做！楚家的血债，必须血偿！”
就在这时，货栈外突然传来一阵极其细微的、衣袂拂过积雪的声响！
有人！
赵擎和孙猛瞬间脸色大变，猛地将楚晏和福伯护在身后，手已按上了腰间的短刃！
楚晏的心脏骤然缩紧！被发现了？！是皇后的人？还是太子的……灭口？
货栈破旧的大门被一股巨力猛地撞开！风雪裹挟着几道黑影疾射而入！刀光乍现，直逼楚晏而来！
“保护少爷！”赵擎怒吼一声，挥刀迎上！孙猛也毫不迟疑地扑向另一名刺客！
短兵相接，金铁交鸣之声在空旷的货栈内骤然炸响！对方身手矫健，出手狠辣，显然是训练有素的死士！
楚晏被福伯死死护在角落，看着眼前激烈的厮杀，血液冰凉。他下意识地摸向小臂上的匕首，却看到赵擎为了格开刺向他的一刀，肩头瞬间被划开一道血口！
“赵叔！”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货栈屋顶突然破开数个窟窿，数道如同鬼魅般的玄色身影疾坠而下！动作更快，刀光更冷！精准地截住了那些死士的攻击！
是东宫的暗卫！
他们似乎早有准备，人数虽不占优，但配合默契，招式狠辣，转眼间便将几名死士逼得手忙脚乱！
混战之中，一名暗卫头领模样的男子闪到楚晏身边，语速极快：“娘娘受惊了！此地不宜久留，请随属下立刻撤离！”
楚晏看着眼前突如其来的救援，又看看正在拼死搏杀的赵擎等人，瞬间明白了！这是太子安排好的！这是一场戏！一场考验他，也考验这些楚家旧部的戏！
那些死士，恐怕根本就是太子的人！目的就是逼他在绝境中做出反应，逼这些旧部展现出他们的价值和……忠诚！
“走！”楚晏不再犹豫，对赵擎等人喝道，“分开走！活着才有机会！”
赵擎和孙猛也是久经沙场，瞬间会意，虚晃一招，逼退对手，拉着福伯便朝着货栈另一个出口冲去！
暗卫们并未阻拦，反而有意无意地为他们断后。
楚晏在那名暗卫头领的护送下，迅速冲出货栈，重新登上那辆等候在外的臭气熏天的马车。
马车在空旷的街道上疾驰，将身后的厮杀声远远抛离。
楚晏靠在冰冷的车厢壁上，大口喘息，浑身都被冷汗浸透。他摊开手掌，那枚狼符已被汗水浸湿。
货栈内的惊魂一刻，赵叔肩头飙出的鲜血，福伯浑浊却坚定的眼神……还有太子那深不见底的算计……
一切的一切，都像是一场荒诞而残酷的梦。
但他知道，这不是梦。
这是他必须面对的现实。
马车颠簸着，驶向那座象征着权力与囚笼的皇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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