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少岩坐在地上,汗水顺着发丝如雨落。他面无表情地握紧了手上仅剩一丸的小瓷瓶,闭上眼沉重地呼吸了几声。
“不可能……这不合理。”他自语着,手指颤巍巍地摸向摆在面的一排法器,千姿百态形状各异,看不出来作何作用。只是每件法器上无一例外都沾了水珠子,被火一烤,留下干涸的印渍。
“水不能灭火,怎么会这样?”常少岩再一次问自己:“水克火,有什么不对吗?”
“除非,这根本不是火。”他猛地睁开眼,看向四周,将手伸到了跳动的火光上。
红色的浪潮在指尖飞舞,没有想象中灼烧的烫,也没有嗅到烧焦的糊味,更没有那种他一直恐惧的、焚身的痛感。
除了温热。
常少岩一愣,突然哈哈大笑起来:“怪不得!怪不得!怪我眼拙,居然看不出来你不是火!我就说呢!火,怎么可能浇不灭!”
他低头望向心口。那股叫嚣的、炽热的涌动在血脉中蹈过,激烈的滚烫汇聚于心脉顶端。
楚栖说过,那是心魔会诞生的位置。
在鸣山宗时,每日清晨凌岩峰的长老楚栖都会来到育英堂为一众新入门的弟子进行授课。清贵高雅的神往那一站,万千光华尽失色。
他将手上的金红扇子随意地摇了摇,“啪”地一声打在了案上,将一番修道的禁忌娓娓道来。
“人若有了恐惧,便会诞生心魔。这心魔不一定会祸害人,但修道者若不除之,是定然逃不过被时不时跑出来困扰一番的命运。”
“心魔不除,会怎么样呢?”年轻的黄衣少女天真地问道。
楚栖闻言,神采奕奕的目光突然变得遥远。
“心魔,会让人害怕,让人止步,让人驻足,让人不敢前进;修为亦然。”
“那怎么样才能知道自己生了心魔?”早入门二十年且已修习过《修道基本功法》的沈音此时也忍不住虚心请教道。
楚栖将几张提前画好的图纸发到了每一个前来课堂学习的学子们面前:“这是你们闻峰主整理的画册,可以先学习一下。”
说罢,他将手指再画上某个地方一点:“心魔,生于心脉最顶端的位置。对于你们化神期以下的修士而言,自查是很有难度的。因此中低级秘境试炼里,往往会出现心魔幻境。这个心魔幻境不是每个人都会产生的,须是你们真的有了心魔,才会跌入其中。”
“那幻境应该怎么破呢?”常少岩依稀记得自己问过这个问题。
“每个人情况不一样,我也很难告知你们具体解法。但是永远不要怀疑心的力量。只要你们用心去感受,善于动用灵根的力量去突破,或有机缘也未可知。”
常少岩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从纳戒中拿出了最后一道法器。他将炉子往中间一架,抬手结印,神情肃穆。
“炁之所生,行至周天,丹炉所练,皆为吾用。太上三界炎火之精,随命而化,听吾律令,结!”
霎时间,四周诸火高腾万丈,燃起了一道又一道高墙。轰然而倒的气势如排山倒海般扑面而来,常少岩周天运作,气沉丹田,以印为契一掌打进了丹炉中,瞬间这不起眼的丹炉金光大起,照亮了整个洞穴。
火焰来势汹汹,呼啸着迅疾而过,仿佛要将常少岩吞噬了去。
随着法印凝成,如滔天巨浪般的火海化成了龙的形状。它吼叫着盘旋在逼仄的洞穴内,巨龙甩尾营造出来的声响惊天动地,四周的山壁已然出现裂痕,无数的石块砸向地面,地面也被掀天怒吼夷为天坑。
常少岩立于猎猎狂风中,灰色的衣摆刮起舍我其谁的风姿。他仰立在尚未坍塌的崖间,丹炉悬于半空散发着微弱的光芒,在一洞盘不下的巨龙面前不过是蜉蝣撼树,仿佛下一刻便会力尽魂衰。
“中低阶的秘境试炼不会要了修士的性命,这是天地怜悯苍生的呈现。即便破不了局,也不必急于求成。百淬为王,千锤就境,慢慢感悟便是。”临行前,葛逢沉着而悠长的话语从识海中传来。
紧闭的眼睛忽然睁开,常少岩飞身上前,几道契印同时打入了尚未碎裂的丹炉中。
“以吾灵根,驱印化煞。三界真神,为我护命,收!”
丹炉突然爆发出猛烈的巨响,不多时几道金光如破云之箭,乘势穿透了巨龙每一寸燃烧着火焰的鳞片。
顷刻间,天地失色,山河动荡,随着一道怒吼声的消散,万千流火从虚空中绽放,化作瀑布垂落于暮色之中。
常少岩捡起了地上散落的碎片,正惋惜于自己又一次炸毁了葛逢赠与自己价值百万灵石的丹炉。他不经意间余光一瞥,忽地顿住了身形。
分崩离析的丹炉碎片里,一颗五色流转的莹珠静静地卧在其中。
他似乎意识到了什么,一个箭步冲了上去,赶在黑暗破碎前将那会发光的珠子紧紧护在身下。
常少岩在怀里摸索了几下,突然嘴一咧,大声地说道:“我出来了!晚饭记得留我那份啊!”
他刚将珠子收入纳戒中,正准备闯破结界离开试炼之地。忽然,四周洞穴开始剧烈摇晃,山石砸落地面轰隆作响。还未等常少岩做出什么反应来,地下突然齐齐碎裂,人瞬间堕下了无尽深渊。
“你们还好吗?”沈音第一个爬起来看着突然从上层掉落摔进废墟里的一众人。
穿着最少的孟语宾明显伤得最重,他趴在巨石堆上,半死不活地抬起一根手指,还未立住便软了下去。
樊知越无奈地哼唧了几声,将关节活动了几下,确认无碍后方弱柳扶风地站起,给自己施了个还魂术。
旁边传来了一声虚弱的笑,温温柔柔地像水一般滋润:“还魂术有些大材小用了吧!给那一位治治倒还可以。”
樊知越朝斜倚在石块上悄声喘气的傅念吐了吐舌头,说了一句“我怕死”。转头便朝孟语宾走了过去。
常少岩意外地毫发无伤,他站起身拍打了一下身上的尘土,心疼地勾起破破烂烂的袖子:“我这下是真的要成乞丐帮的头头了。”
做过乞丐的傅念哑然失笑,出声安慰道:“没事,还是要比乞丐的衣服好一点的。”
常少岩不满地扯断了几根洋洋洒洒随风晃动的丝线:“傅师兄你这话说的,好像见过一样。”
傅念笑容一顿,别过头,藏去眼中的晶莹。
沈音皱着眉将衣服上已经秃噜的绣金线剪齐,清点了一下人数,疑惑道:“林清人呢?你们有见过他吗?”
常少岩和樊知越面面相觑,齐齐摇头。
“孟师兄,你不是跟着林清进的一个洞穴吗?幻境破了之后可曾见过他的身影?”沈音朝着那边问道。
孟语宾抬起抖得不成样子的手晃了晃,以示没见过。
“傅念,你......你在干什么?”沈音犯了难,不由自主地看向最年长的傅念,却见人斜卧着,手上捏着藏在衣襟里的传音符。
“嘘,别吵!”傅念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朝着符那边问道:“你刚刚有从上层掉下来吗?”
传音符那边停了一停,再亮起时那边传来的声音断断续续地,忽大忽小,听起来还喘得急。
“掉下来了,你们往洞穴唯一的大路走,遇到岔路就左拐,快!追上来!”
“是林清?”沈音探头道。
“对!”傅念扶着岩壁站了起身:“林清叫我们往这边走,一路左拐,快追上去!”
“什么情况这么着急!”趴在地上装死的孟语宾快速爬了起来问道。
“说是有个人,打了他几下就往外跑了。”傅念收起传音符,带头就朝着山道里跑:“估计喊我们是去当救兵的吧!”
林清根本没想过让人来当救兵。
他收起传音符,秋泓剑一扬,面若寒霜:“既然我已经拿回了户籍文书,那就证明我不再是虞都林家人。林公子说话还请放尊重些。”
“尊重?”对面的人很是夸张地笑了一声:“林清,别以为傍上了楚先师这条大腿你就是攀高枝了。一个五行皆废的人,装什么剑修?”
林清似乎被对方的不讲理气笑了:“林知衡,我怎么不知道你有眼盲心瞎的传承?”
“眼盲心瞎?”林知衡重复着念了一声这几个字,记忆忽然被带到了十个月前的林府,当时那个红衣人把自己赶出去后也是这么说的。
“无契印无灵力的赝品,也就配骗骗你们这些眼盲心瞎的蠢货!”
“你找死!”林知衡突然全身灵力暴起,抬手将一道符飞了出去。
林清神色微动,抬剑就把符纸削成了两半。
他意外地怔愣一下,手指抚上了微微颤动而鸣的剑锋,眼中划过一丝满意。
削纸如风,是把好剑。
只是这般淡淡欣赏宝剑的神色,落到林知衡眼里便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你嘲讽我?”眼见刚飞出去的符纸被削,林知衡心神大震,眼中不由蒙上了狠厉:“林清,你不也传承了楚栖目中无人的模样么?果然有什么样的主人就有什么样的狗,无能竖子,安敢狂吠于此。”
林清拭剑的指尖一顿,抬眼间笼上了一层杀意。
“俗话说得好,打狗也要看主人。你骂我,我可以当听不见。可是你骂楚栖......”他冷清一笑,抬剑直指林知衡的面门:“问过我让不让了么!”
周身灵力随剑转动,金红双色在剑尖流转,蓄势待发的力量如雄狮盘踞,不知何时便会冲出来取人性命。
“既然我们都不再是兄弟了,那你说,若我这柄剑沾上了你的血,会不会很显得过分呐?”清清冷冷的嗓子偏要在尾音上挂了一把钩子,像是要刺进血肉的最深处,再毫不留情地拉出来。
“你,你怎会!”林知衡大惊,不由后退了几步:“你在开山大会上不是还说是三灵根吗?怎么可能!双灵根......这不可能。”
林清懒得和人废话,只冷着脸丢下了几个字。
“林知衡,给我的剑开开刃吧!”
说罢,一道红光直刺向前,携着耀眼的寒芒随剑而出。林清身法飘逸迅捷,不过眨眼的功夫剑尖已直刺眉心。电光石火间,求生欲乍起的林知衡本能地将鞭子一抬,堪堪抵住了致命一击。
只见盈着寒光的剑尖在鞭子上转动了几分,拉出了一道蛮深的痕迹。猛地收回时,势如抽刀断水,只把林知衡那身经百战的铜鞭给割断了大半。
“你!毁我灵鞭!”林知衡眼中瞬间燃起了火,提着摇摇欲坠的断鞭缠上了林清的剑。他毫不犹豫地将剑向前一拉,林清不防,秋泓剑瞬间脱手。
铜鞭很重,甩起来砸得人疼。此时卷起了削铁如泥的秋泓剑更是如虎添翼,林知衡眼中升起得意之色,嘴角勾起狠辣的笑容,将刃剑直接甩向了林清的头顶。
失了剑的林清也只是怔愣了一瞬,很快便反应了过来。他眉笼风雪目点寒星,在铜鞭还未落下来时飞身一跃避开了攻势,脚下一转来到了林知衡后背,抬脚就是一踹。
林知衡的力量还未从甩出去的鞭子上收回来,猝不及防向前一倒,瞬间趴落在地面摔了个狗啃泥。他迅速爬起想要扯住铜鞭的回落之势,却被林清抢先一步腾空跃起,挑了个角度又是一脚踢在了鞭子上,将甩到空中的秋泓剑重新握回了手里。
铜鞭“啪”地落下,在林知衡的脊梁骨上打出一声巨响。
林清收剑而立,冷漠地看向面前被自己法器打得皮开肉绽的人。
他缓缓走到林知衡面前,剑尖挑起人抬不起来的下巴,笑了笑:“怎么样?鞭子落在脊柱上的滋味如何啊?”
林知衡咳出了一口血,气都喘不匀称。他哑着嗓子“呸”了一声,评价着林清方才的行径:“睚眦必报。”
林清噙着笑将剑尖往林知衡喉间送了半分:“你错了!我若是睚眦必报的人,你往昔落在我身上十六年的鞭子,我会一一讨回来。”
“一击必中和凌迟,有什么区别。”林知衡咳血笑着,鲜红染浸了白森森的牙。他像一头落网的凶兽,即便躯壳支离破碎,眼中的恨仍旧能迸发出夺目的光。
“我不懂,你为什么那么恨我。”林清的寒刃抵着林知衡,并未撤回半分:“我没抢你世子的身份,也没有对你造成任何过威胁。以你的身份来说,一个手无提笔之力的废灵根不过是一只踩死了都不知道的蝼蚁,为何要对我有如此深恶痛绝的执念?”
林知衡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思绪逐渐飘远。
那时年幼的林家次子也不过五岁,忽然有一日阿娘告诉自己,绝对不能放过林府新来的那个小贱种。
“他就是个灾星!只要他活在这个世上一日,你就没有飞升的希望!知道吗!”
女人声色俱厉地摇晃着刚懂事的自己,林知衡透过母亲癫狂的双眼看见了自己眸中消失的怜悯。
他说不清楚自己的恨究竟从哪里来。只知道从懂事的那天起,只要随着鞭子的每一次落下,看着血色洇开在破旧的衣袍上,一种名为自豪的气概就会在幼小的身躯里油然而生。
仿佛为这世间千千万万的修士做了一回开天辟地的英雄。他,林知衡,怀揣奋不顾身的宏图壮志,承载着人世间所有飞升的愿望,势必消灭一切邪魔。
神挡杀神,佛挡杀佛。
“你......灾星......”林知衡已经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甚至再也咳不出来,任由呛鼻的血在眼中流出。
“我要飞升......成神......”林知衡瞳色涣散,喃喃地说下几个字,闭上了眼。
染血的铜鞭忽然一阵清啸飞窜到半空,围着再也没了生息的林知衡转了好几圈。像是意识到什么一样,铜鞭瞬间僵在原地,细细地颤动着。
林清从未想过会在他人印了魂契的死物上听到一声仰天的悲鸣。
他眼瞧着铜鞭将自己抛向半空,一个俯冲砸到地面,碎了一地。
身死,道消。
林清呼吸停了一瞬。他闭上眼,一滴清泪从眼尾滑落,砸在嗡鸣渐弱的秋泓剑上。
他再也不想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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