苻庆晃了晃手中的缠蜜,“小孩,你想吃缠蜜吗?”
小男孩点点头。
这就好办了。苻庆蹲下身,尽量露出一个人畜无害的微笑。“我可以把我手中这支缠蜜给你,但若你能按照我说的去做,你虽然损失了这支缠蜜,我却可以给你十文钱,到时候你想吃多少缠蜜都有。”说着,苻庆向不远处一指,“看见那个穿鹅黄色衣服的哥哥了吗?只要你能把我手中这支缠蜜抹他身上,这十文钱就是你的了。”
听她说完,小孩忽然咯咯一笑,“你想使坏?”
苻庆一愣,她本来还在担心小孩问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时该怎样回答,却没想到对方是个人小鬼大的,直接点出来了苻庆内心的小秘密。见自己根本不用隐瞒,苻庆也跟着笑了,“没错,我就是看不惯他。”
小男孩毫不犹豫地点头,接过苻庆递过来的缠蜜便跑了出去。还不等苻庆反应过来,便只见小孩如同一阵小旋风一般冲向程清秋,把手中的缠蜜按在了程清秋身上。
苻庆站在原地看着,果然有程班主在身旁,程清秋即便再生气也不敢发作,只是让那小男孩好好看路便让小男孩走了。没一会,小孩绕了一圈才回到苻庆身边,小手一摊,“钱。”
苻庆被小孩的机灵样子逗乐,心中感慨这小孩未来必然有大出息,同时乖乖拿出十文钱放在小孩手心。只是到底因为对方是小孩,还是仔细叮嘱道:“买了缠蜜,剩下的钱好好藏起来。别乱花,也别让人抢去了。”
“我知道。”小孩拿过钱,一枚枚数了起来。
看着这个像小豆丁一般的孩子低头数钱的认真模样,再想到程怜香面对程清秋时什么也说不出来的委屈样子,苻庆忍不住叹气。“若是庙里那个能有你一半聪明,姐姐也就不必在这自掏腰包费事了。”
再抬头,果然看见程清秋将程班主扶到一旁石凳坐下后,便小跑着走开了。
这便是苻庆刚才想到的计划。她想到伶人拜老郎神如此虔诚,肯定不会允许自己穿着沾了糖渍的衣服进入正殿。而程班主身子不好,好不容易到了老郎庙,肯定不会有再跟着程清秋回去一趟的道理。到时候等程清秋一走,想见到程班主不就简单了许多?
苻庆和那小孩道别,站起身往程班主方向走去。
“班主。”
程班主抬头,眼神中透着迷茫。“你是……”
苻庆微微屈膝行礼,“奴婢是公主府的婢女,今日跟着程伶人一同来上香的。”
“怪不得我觉得眼熟。”程班主站起身,“不知姑娘找我所为何事?”
苻庆不知道程清秋多久才能够回来,因此现在也没有时间跟程班主打哑谜,开门见山说道:“我只是奇怪,程班主看起来明明是个菩萨心肠的人,却为何在对待程伶人一事如此不近人情?”
像是没想到苻庆会开口说起这件事,程班主愣了半晌才开口说道:“怜香如今已经是大内的人了,我不过是一个戏班子班主,自然不能受他的礼。”
见程班主选择避重就轻,苻庆立刻意识到程班主是个聪明人,“班主明知道我在说什么,”苻庆微笑,“班主既然明白程伶人如今是大内的人,便更应该知道许多事程伶人本身也做不得主。既然整件事并非程伶人本愿,您又为何揪着他不肯放,连见他一面都不肯呢?”
班主不说话,只是转过头看着树上一簇簇的海棠花。海棠花低垂着,粉红色花瓣被绿叶压在底下,一眼看去竟有些垂头丧气的意味。
苻庆看出程班主心中大约也在挣扎,想到他不见程怜香或许是有旁的隐情,继续劝导:“程伶人是您一手带大的,他是什么样的人难道您还不清楚?难道您真的相信是程伶人是上赶着攀高枝的那种人?您纵然不信旁人,也不应当不信您自己的判断。若您真觉得程伶人心志不坚,又为何捧他来唱主角呢?”
“皇宫宫墙高大,宫规森严,是我们这些平头百姓此生不敢肖想的地方。可对于宫内人来说,宫外这些生活又是他们绝不该留有幻想的。”班主面上笑着,眉头却慢慢拧成一个疙瘩,“怜香是个死心眼的,若让他知道戏班还有他的位置,难保他不会做出蠢事来。我从他四岁上养到今日,十几年学戏是为了保他活命,不是教他去死的。”
苻庆终于明白了程班主的顾虑。对于程班主来说,自己就是个飞扬跋扈、无法无天的公主,若程怜香一心反抗,难保不会激怒自己,甚至会因此惹怒贵妃和皇上,到时候等待程怜香的便只有死路一条。可若是让程怜香知道师徒恩义已决,他即便离开公主府也已无退路,反而有可能乖乖听话,留住一条性命。
“班主用心良苦,只怕是程伶人辜负了班主的好意。”苻庆想起程怜香刚到府上时做出来的事情,不自觉笑出来,“您不知道,程伶人刚入府便大骂公主,还闹了三日绝食,颇有些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气节呢。”
程班主一愣,半晌并没有笑,而是微微对苻庆躬身说道:“都怪我,是我没把他教好,惹贵人生气了。我知道贵人心善,还望贵人能够大人不记小人过,不要太为难他。”
苻庆本来还笑着,听到班主这话,忽然愣住了,
程班主的眼睛注视着苻庆,“贵人慈悲,对怜香很好不说,甚至还愿意为了怜香记挂我,不惜辗转多次为我送钱送药。我一介平民,有何德何能劳动贵人做这些事?”
苻庆还想着继续隐瞒,负隅顽抗,“班主说什么呢?我不过是伺候程伶人的一个小婢女,您刚才说的这些我一概都不知道。”
程班主并没有辩解,不动声色继续说道:“贵人,怜香是个傻的,但绝没有坏心。他四岁便被父母卖给我,十几年来学戏勤勤恳恳,不曾荒废过一日。我知道贵人是个心善的,若他日后真惹得贵人厌烦,还求贵人能看在他至少还会唱戏的份上,就当在府中养了只家雀儿,给他口饭吃,不要让旁人作践他。”
苻庆这时候已经完全确定程班主认出了自己的真实身份,但她并没有感觉到被冒犯,反而被程班主的话稍稍震惊到了。原先一直她还不明白程怜香到底为何会他这个做师父的如此尊重,即便被程清秋一而再再而三地戏弄讥讽也要再见师父一面。如今却明白了,看来这十几年中程班主对程怜香的好,便如同姨母对自己一般。
没有姨母,苻庆如今早已成为一抔黄土;没有程班主,恐怕程怜香也早已经活不成了。
苻庆呼出一口气,没有再继续隐瞒,而是歪着脑袋,饶有兴致地问道:“班主是怎么认出我的?”
“贵人气派不凡,一眼便能看出。也就小秋是个没眼神的,刚才居然还敢对贵人出言不逊。”程班主再次微微欠身,“还望贵人不要放在心上。”
“班主放心吧,我也是个傻的,有些话听过便忘了。”苻庆点头还礼,“只是刚才班主也知道了,您徒弟实在是认死理,您虽是一番好意,可若是最终反而惹得两边难过,就没有必要了。”
程班主还想再说什么,被苻庆制止住。
苻庆认真地对程班主说道:“班主,在这整件事中,我们都有责任,唯独程怜香是无辜的。因此,我不能允许最后反而只有程怜香被至亲误会、被至亲抛弃。我知道您是为他好,但……”苻庆莞尔一笑,“这世上不如意的事已经如此多了,既然一开始是出于好意,为何最后却要伤人的心呢?”
程班主看着苻庆,神情似乎有些惊讶,半晌又释怀般笑起来。
“贵人说的是,是我欠考虑了。”
见程班主道谢,苻庆自然不敢受他的礼,忙摆摆手,“您可别这么说,到时候程怜香还以为是我仗势欺人、挟持您过去的,他又绝食怎么办?”
程班主爽朗一笑,非常有信心地说道:“贵人放心吧,我觉得怜香日后是不会再闹绝食了。”
苻庆一开始不明白程班主何出此言,想了想又觉得程班主说得有理,跟着点头道:“也对,只要您身子好好地,还愿意和他说话,我想程怜香即便是想着您也不敢再绝食了。”
“不只是我,只怕他如今舍不得的东西更多。”程班主露出一个微笑,却并不解释,转而拜托苻庆道:“我腿脚不便,若贵人愿意帮忙,还要劳烦贵人带怜香过来见我。”
“您放心吧。”苻庆见程班主松口,赶紧小跑着往老郎庙正殿跑过去。正好此时程怜香也已经上香完毕,正四处张望着向外走来。
“程伶人!”
程怜香听到苻庆的呼喊,循着声音终于看清苻庆位置,立刻小跑着来到苻庆身边。
“你跑哪去了?吓死我了。”
“我还能走丢了?”苻庆没有注意到程怜香的紧张,只是拉着程怜香的胳膊赶紧向外走去。“外头有人等你呢,快走。”
谁知拉着程怜香到了海棠树下,却见到换了一身衣服的程清秋正要搀扶程班主起身。
程清秋一会工夫跑了这一大圈,正憋着一肚子气,见到程怜香只觉得刚好找到一个出气筒,大声呵斥道:“你怎么又过来了?你到底想要干什么啊?”
“我们……”苻庆刚准备对程清秋讲明前因后果,却被程怜香轻轻拉到身后。
“你别生气,我们就要走了。”程怜香不知道苻庆早已与程班主说好,只以为自己是侥幸才能够如此近距离再见到师父一面,此时已经觉得满足。撑起一个笑脸,拱手向程班主行了一个礼便要拉着苻庆离开。
“怜香,过来。”
程怜香愣了一下,接着赶紧抬起头看向程班主的方向,再确定对方真的是叫自己过去的时候,眼眶立刻红了。
程清秋睁大眼睛,“师父?”
“小秋,我同你师哥有话要讲。”程班主微笑着,从袖子中拿出钱袋递给程清秋,“你去买两支缠蜜,和这位小女使一人一支。”
程清秋还有些搞不清楚状况,苻庆却已经飞快上前向班主道过谢。走到程清秋面前笑得得意洋洋,故意一字一顿地对程清秋说道:“走吧,小秋。”
最终,苻庆和程清秋在不远处一人拿着一只缠蜜舔着,远远看着程班主和程怜香说着话。
缠蜜甜甜的,很好吃。苻庆伸出舌头舔了舔嘴唇,也是蜂蜜的味道。
“你羡慕吗?”苻庆忽然开口问道。
程清秋答得飞快,“不羡慕。”
苻庆一笑,扭头看向程清秋,“你不羡慕怎么知道我说的是羡慕什么?”
程清秋也反应过来自己的欲盖弥彰太过明显,只含着糖不说话。
“若一个孩子还好,可要是两个孩子,做父母的就很难把一碗水端平。”苻庆忽然想起和自己从小打到大的表弟,自他被立为太子后两人便很难见面,也不知道他最近在东宫过得怎么样。“有时候生气是难免的,可到最后到底还是骨肉至亲,又有多大的仇怨呢?更何况,你师哥脑子笨,你就当让让他呗。”
“你在说什……我哪有……我……”眼见解释不清,程清秋最终选择噤了声,只是尚且有些不服气,别扭地把脸转向另一边。
“我家公主说她对不起你师哥,若不是她从中搅局,你师哥现在本应还在舞台上唱戏,所以我家公主只想着能从旁的地方多补偿他一些。”苻庆看着坐在程班主身边乖巧模样的程怜香,莫名觉得此时的他很像一只乖乖等人摸头的小狗。
没等到程清秋说话,苻庆还以为程清秋还在生气,却在看向程清秋的时候发现对方正皱眉盯着自己。
苻庆第一反应是伸手抹了抹嘴巴,怕自己是又把东西吃到了脸上,“怎么了?”
程清秋没好气,“你刚才还好意思说我呢?现在你说这话岂不更算僭越?”
苻庆被噎住,终于想起自己现在只是公主府的一个小女使,确实没有在外议论公主的能力。干脆抿住嘴,点点头,继续吃自己的缠蜜去了。
回程马车上,苻庆见程怜香眼角还是红红的,忍不住摇头:“至于吗?这点事有什么好哭的?”
程怜香已经从师父口中知道了这件事的前因后果,也就知道了苻庆对自己的帮助,同时此刻也因为自己的眼泪而有些不好意思,连忙从袖中拿出手帕擦眼泪。谁知刚擦两下,忽然意识到什么,立刻又把手帕塞回了袖中。
“怎么了?”苻庆发现了程怜香的异常,“怎么又收起来了?”
“没事,出门的时候我拿错了。”程怜香动作急促,反而怎么也不能把手帕完全塞回袖中。
“拿错了?拿成什么了?”苻庆一看到程怜香的样子便知道对方肯定是有事情瞒着自己,立刻来了兴致,伸手要抢走程怜香的手帕。
二人一躲一抢、一进一退,苻庆有些心急,直接站起了身。恰好此时马车发生一阵颠簸,苻庆站立不稳,眼见着就要向后倒去时,被程怜香拉住胳膊,一把拉进了怀中。
感觉到二人上身贴在一起,程怜香才意识到自己刚才做了什么,二人一个低头一个抬头。在马车逼仄的车厢中,春风吹起小窗的帷子,一线阳光照在了二人相距咫尺之间的脸上。从程怜香的角度看去,苻庆的嘴唇近在眼前。同时由于苻庆刚吃完缠蜜,嘴唇上还残留着蜂蜜的痕迹,惹得程怜香不自觉地想到,此时苻庆的嘴唇应该还是甜的。
一时间,只有彼此的呼吸声逐渐清晰。
程怜香耳朵瞬间红了,支支吾吾说道:“公主,我……”
“你拿过来吧!”趁程怜香还在发呆,苻庆一把抢过手帕后坐起身。只是拿着手帕翻来覆去看了半天,最后还是一头雾水地抬起头,“什么呀?不就是一块没洗干净的手帕子吗?”苻庆指了指在手帕一角的红色痕迹,“这是什么啊?你吃完蜜糖葫芦拿它来擦嘴了?”
“你!”程怜香伸手抢了一次没成功,此时因为刚才的羞涩导致说话还有些不利索,“反正就是我拿错了,你别管了。”
“等等。”苻庆盯着手帕看了半天,终于想起来,“这不是昨天早晨我去找你的时候,拿来擦嘴的那块手帕吗?这是我昨天涂的口脂吧?”说完,苻庆笑的合不拢嘴,“真是不好意思,我昨天就说要松醪洗好再给你送回来的。怎么今日都没洗,是不是揽晴轩那些小丫鬟偷懒了?”
“没有!”这一次程怜香终于抢回手帕,赶紧将手帕重新叠好,“反正是我拿错了,你管这些做什么?”
“你放心,若是你嫌弃我,你可以把这块手帕直接扔了。一会回府我就让松醪给你送十块八块过来赔给你,那些手帕都是文思院做出来的,绣工特别好,那些桃花杏花、鸳鸯鸭子什么的,都绣的和真的似的。”
“不用了,我就要我这块。”程怜香终于把手帕塞回袖中。半晌,忽然开口问道:“刚才,你没摔着吧?”
“刚才……哦,没有。”苻庆这才想起来刚才发生在两人身上的事,她大大咧咧地说道:“好歹这次还没亲上,要不然你又得说是我对你图谋不轨了。”
“这……”程怜香只感觉到脸更烫了,“这话怎么也能随便说呢?你怎么回事?”
“好,是我忘了,我忘了我们怜香是最规矩、最守礼的孩子,这种孟浪的话可是连听都不能听的。”说完,看着程怜香的脸红到了脖子根,苻庆忍不住笑出了声。“真不明白你,怎么跟我的时间越久,反而越听不得调戏了呢?”
“你!”程怜香看出苻庆眼中的促狭,别过脸不再说话。可心里又因为苻庆的话掀起波澜,如同被羽毛轻轻挠过,怎么也不肯服帖下去。
平心而论,原先程怜香听苻庆说这些话,只觉得是一种羞辱,面上虽烫却是气急了。可如今再听来,那种烫又不一样了。感觉自己像只掉光了毛的鸭子躲进了芦苇荡,偏又赶上一场大火,直烧得这片芦苇荡干干净净,让这只小鸭子无处可藏。再看苻庆的时候,心里有种莫名的胆怯,不敢直视她的眼睛。
就像此时,他不敢承认这块帕子是他特意收起来没有洗的。因为那种感觉说不清道不明,只是看到那块帕子,看到那块红色的口脂印,程怜香便会想起苻庆。有认真听自己唱戏的苻庆、胡说八道的苻庆、张牙舞爪的苻庆……他能想到的,总是这样鲜活的苻庆,亦如这块红色的口脂印记般,能够把你的眼光轻而易举吸引过去,在不经意间让你再也挪不开眼。
程怜香不明白为何会这样,他只知道即便那道芦苇荡的火烧到自己身上,烧得自己粉身碎骨,他也绝不能将这件事告知苻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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