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屋为苻庆把过脉,顾仙人抚了一把自己的大胡子,不急不忙地从怀中摸出一包银针。顾仙人先让松醪扶起苻庆,在苻庆头背处几个穴位下针,接着又从苻庆耳尖、手臂上放血。没一会,松醪便感觉怀中的苻庆呼吸变得平稳,身上也不再如同手炉般滚烫了。
收起针,顾仙人点点头,“公主似乎是吃错了东西,不打紧。这几日清淡饮食,养一养便可。”
见苻庆有所好转,程怜香也松了口气。拉着顾仙人走出屋子,笑着说道:“老仙,我就说你的医术一定没问题。还好你今日在京城,否则我也不能放心。”
顾仙人被对方夸得心花怒放,嘿嘿一笑说道:“也是让你小子撞上了。我此次回京只不过为了拿点东西,本想着回来悄无声息的,谁知竟被你给抓住了。”
程怜香不置可否,一副看透的表情。“得了吧,三月是茶叶上市的时节。这个时候你不回京城,难道在山洼子里等着茶叶自己飞进去?”
“你个机灵鬼。”顾仙人伸手拧了一把程怜香的耳朵,“我还没问你呢,你不在和春班好好伺候你师父,怎么跑到这公主府里来了?”
看来程大夫确实是刚回京没多久,竟然连这件事都不知道。程怜香没办法,只能黑着脸把和春班入宫唱戏、自己被苻庆抢回公主府当面首的事情讲述了一遍。话音刚落,顾仙人便拍着大腿大笑起来,直笑得俯下身半天直不起腰来。
程怜香本来就觉得这件事由自己说出有些奇怪,见顾仙人笑成这样更加气急败坏,开口喊道:“你笑什么啊!”
“废话!我笑,当然是笑你啊!”顾仙人抚着胸脯给自己顺气,“想不到啊想不到,这世上还真是一物降一物!从前我就跟你师父说过,你这个臭脾气日后定会讨个脾气更大、能治得住你的婆娘,如今竟应验了!”说完,又抚掌大笑起来。
程怜香阴沉着脸,指着顾仙人威胁道:“你再胡说,一会松醪姑娘出来了,还得找人打你。”
“你放心吧,我治好了他们公主,那姑娘感谢我还谢不过来呢,怎可能打我?”顾仙人摸着胡子幻想道:“说不定今年我就能喝上宫里御用的茶叶了。”
“我呸。”程怜香想了想苻庆生气时凶神恶煞的样子,“还好今日是她病了,否则看到你刚才在公主府撒泼,她绝对是要揍你的。”
“她?”顾仙人奸笑着眯起眼睛,“小香香,看来你在公主府的地位不低啊,居然敢这样称呼公主?怎么,如今你也算是得宠了?那公主平日里有没有赏什么好茶给你,快拿出来让我尝尝。”
“你才得宠呢,你全家都得宠!”程怜香一把推开顾仙人。
顾仙人一愣,“这么大反应?不对劲啊。小香香,你不会入府这么长时间,到现在没挨上公主的床榻吧?那你也忒笨了些,自荐枕席都不会吗?”
程怜香只觉得脸庞越来越烫,赶紧制止住顾仙人的胡说八道。“你胡说什么!”
顾仙人心中觉得有些可惜,抚了把胡子,“小香香啊,这就是你的不对了。虽说你从前唱曲颇有几分天赋吧,但如今既然换了营生,便应当兢兢业业才是。若你还是从前那副嘴硬做派、半点软话都说不出来,那让公主如何怜惜你、宠爱你啊?你又如何能坐稳公主府头牌面首的宝座呢?”
眼见着程仙人说的话是越来越肆无忌惮,程怜香就差跳起来反驳对方。“你,你闭嘴!程老仙,你若这么想当面首,那换你来当好了!”
“我倒想呢,若我能年轻三十岁,哪轮得着你在此说话?”顾仙人毫不顾忌程怜香的气愤,仍然在滔滔不绝,“再说,你别看不起做面首的,做面首怎么了?俗话说,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只要能凭真本事养活自己的,就都是好营生!再说,就你现在的水平来说,想做个成功的面首,你还远不够格呢……”
话还没说完,顾仙人便被程怜香猛地推出了院门,顾仙人这才发现两人已经走到了公主府门口。“自有小厮们会送你回去。不会说话的老东西,下次我让我师父揍你。”
顾仙人毫不在意程怜香的无礼,反而抚了一把胡子,笑呵呵着说道:“你放心,公主迟早还会让你来寻我的。小香香,咱们过几日再会!”说完,大步流星地转身离开。
见顾仙人在小厮的陪同下离开,程怜香转身往回走。恰好碰到走出来寻找顾仙人的松醪,见顾仙人已经走了,松醪颇有些惋惜,“公主已经不烧了。多亏了那位老先生,待公主好转奴婢一定派人向老先生登门致谢。”
程怜香知道苻庆已经退烧,心也就完全放回了肚子里,后知后觉感到困倦,便赶紧告辞返回揽晴轩休息了。
这一夜过得波折,但对于苻庆而言却没什么概念。后半程她睡得十分安稳,待醒来时除了身上略感乏力,旁的症状已经都没有了。听闻松醪转述完夜里的情况,苻庆立刻派人给顾仙人送去五十两银子。
吃过早饭,程怜香又过来了。苻庆此时已经知道顾仙人是程怜香请来的,虽然她不明白昨晚刚气势汹汹抛下自己的程怜香为何又会专门为了自己出去请大夫,但到底还是对程怜香很感激。
“我知道昨晚的事情了,”苻庆倚在床头,“程怜香,谢谢你。”
程怜香有些不适应苻庆一本正经的样子,连忙摆手,“你要谢就去谢顾老仙吧,他最爱喝茶,你若能给他封一包宫里的贡茶送过去,他准高兴地觉都睡不着。”
“想不到那老大夫竟有如此雅好。”苻庆还有没力气,笑的时候牵动着太阳穴疼,“这个不难,我这就让松醪派人回宫取最好的贡茶回来。”
程怜香见苻庆面色红润了许多,心中觉得安心,“其实只要你能好了,旁的什么都不重要。”
苻庆心头一暖,却又觉得自己好笑,这不过是程怜香随口一句话,怎么还能让自己倍感安慰。忙岔开话题问道:“你跟松醪说这位老大夫是你师父的朋友,他们是怎样认识的?”
“我师父年轻时曾跟着旁的戏班子唱戏,程老仙那时候就在戏班对过的一家药铺做学徒,二人就是这样认识的。后来我师父出来自立门户,程老仙要出去云游四海,二人因此分别过一段时间。谁知再到重逢时,我师父已经坏了嗓子,时常咳血,情况很是危急。多亏程老仙医术高超,将我师父救了回来,我师父如今日日都吃人参养荣丸的法子也是程老仙想出来的。”
“这么说,我也应当感谢你师父。若不是他,你也不能认识医术这样好的老先生。”苻庆点头,脑子里先想到上次在老郎庙遇见的那个颇为和蔼的老先生。
“行了,上次在老郎庙你不也帮我了吗?”程怜香莫名感觉今天的苻庆让他有些陌生,“一来一去,咱们算扯平了。”
苻庆如今身上有了力气,说的话也多了些。“对了,你昨日不是想问我入宫是为着什么吗?正好我也要嘱咐你一件事。”说完,苻庆将国子监学生闹事的事情告知了程怜香,“本来我觉得无所谓,万事只要有我在就好。可如今病来如山倒,我想着还是嘱咐你一声,这几日就先别出去了,在府中乖巧些。免得到时候真出了什么事,我生着病,即使想帮你,也是有心无力。”
程怜香没想到苻庆生着病还记挂着自己,心里颇有些甜蜜与酸涩交织的感觉。甜蜜是因为苻庆惦记着自己,酸涩是因为感觉自己实在没用。苻庆说得对,如果没有她护着,宫内宫外随便一个人都可以将自己碾死。
程怜香点点头,“你放心吧,我不会乱跑的。”
苻庆说完话有些疲惫,开始闭目养神。程怜香见苻庆不说话了,本想直接起身离开。却在起身时发现苻庆手边的茶杯已经空了。程怜香端起茶壶摇一摇,果然茶壶也空了。由于苻庆已经闭上眼睛,程怜香不愿出声惊动苻庆,便自己端着茶壶走了出去。
程怜香在房门口遇到了松醪,松醪手中已经端了倒好水的茶壶走过来。为了不让松醪再跑一趟,程怜香便接过水壶端了进来。
为苻庆的茶杯倒满水,程怜香准备转身离开。却在转身时听到苻庆叹气,程怜香动作一滞,想着苻庆可能又有哪里不舒服,忙又转身回来。
“松醪,要我说杜至善就是个混账,你看他惹出来的乱子!若不是他,我也不至于生病,更不至于都病了还要想着过几日进宫怎样给陛下出主意,想好好休息休息都不能……”苻庆睁开眼,却看见是程怜香目瞪口呆地站在那里,也很是惊讶,连忙问道:“怎么是你,松醪呢?”
“松醪姑娘去收茶壶了。”程怜香还由于苻庆刚才说的话感到难以置信,毕竟依据苻庆刚才所讲她和杜至善已经十分熟悉,“你刚才说是因为杜至善你才生病的,这是什么意思?他到底惹出了什么乱子?”
苻庆抿了抿嘴唇,此事虽说是由程怜香而起,但发展到现在又实在与程怜香无关。特别是程怜香明明还专门嘱咐了要她一定不要再想着报复宁慈心,结果最后她还是没有听话。眼看着如今又出了事情,苻庆是真不想将这件事告诉程怜香,更不想让程怜香再因为自己无辜受到牵连。
想了想,苻庆还是决定缄口不言。“是小事,你不用知道了。”
“我不用知道?那杜至善就配知道了?”程怜香被苻庆明显是刻意的沉默激怒,不自觉皱紧眉头厉声问道:“如果我没记错的话,现在杜至善与你还没有成亲吧?可我怎么听着你俩早已经私下幽会不知多少次了!你什么都告诉他了,就不怕他是个坏人?苻庆,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你大胆,竟敢直呼本公主名讳。”苻庆做了做样子,实则根本没有生气。昨夜程怜香刚帮自己找过大夫,苻庆不可能对他发火。见程怜香好像真的生气了,只当是程怜香这个封建卫道士担心自己不守女德,最终还是无奈解释道:“什么幽会?没有幽会。我们俩只是昨日在醉仙居见了一面,这怎么能算得上是幽会呢?至于乱子,这事说来源头还是在你身上……”接着,苻庆就把那日在宁国公府杜至善要帮自己报复宁慈心的事情说了出来。
“我真的是制止过他的,没想过他会把事情做得这么绝。”由于一口气说了太多话,苻庆重重喘了口气,“只是如今事情已经发生了,我也就只能顺势而为、尽我所能为陛下分忧。”
程怜香愣在原地。一方面他完全没想到杜至善居然愿意为了苻庆做出这么大一个局,花费这么多的心思,这在如今的程怜香眼中只有一个解释——杜至善已经喜欢上了苻庆;另一方面,程怜香也被杜至善的头脑和执行力所震惊,他原先只知道对方是国子监的一个博士,曾经以才华横溢闻名于京城。可现在才发现,也许出口成章只不过是杜至善身上最不值得一提的优点。
“怎么不说话了?”苻庆问道。
程怜香不知道该说什么,“你……你缓一缓,别累着了。我……不是不让你们见面,只是想劝你,别做傻事,到最后还是你吃亏。”
“我能做什么傻事?”苻庆觉得好笑,“程怜香,你倒是给我说清楚,我能做什么傻事?还是那句话,即便我再喜欢杜至善,既然我们是命定的夫妻了,我怎么样还不能等到成婚那日吗?”
程怜香一顿,只觉得心口被苻庆的话莫名刺了一刀。他知道苻庆是无意的,也明白苻庆说的是对的。可不知为何,他的心却还是立刻痛了起来。
“行了,这本就不是什么大事,我不告诉你也是觉得没什么意思。”苻庆见程怜香还是一副郁郁寡欢的样子,存了心思逗他,“程怜香,就为了怕我做傻事,你就这么着急吗?甚至还敢直呼我的名讳,你可知道这是杖六十的大罪?还是说,你听说我们私下见面,心里着急了?程怜香,你实话告诉我,你刚才是不是吃醋了?”
“你!”程怜香忽然像是被踩到尾巴的小猫跳了起来,梗着脖子说道:“你才吃醋了!若是你和杜至善能够两情相悦,我自当应该高兴才是,毕竟到时候我就可以离开公主府了。”
苻庆见程怜香已经恢复了平时活泼的样子,低头一笑,她当然不会觉得程怜香会是真的吃醋。如今听到程怜香这样讲,便顺着这话题继续说道:“你放心吧。”苻庆抬头看向程怜香,“我答应你,成婚前一定会把你送出府去。连带着你的身契,还你彻底的、真正的自由。”
程怜香顿了一下,紧接着便大声喊了句“好”,尔后冲出房去。
刚刚走回来的松醪见程怜香低着头跑出去,有些疑惑,进门后问苻庆道:“公主,程伶人这是怎么了?怎么这么着急地冲出去了?”
苻庆仰躺着,面上带着微笑,却很疲惫的样子,像是被抽去了力气,“没什么,只是我刚才告诉他有些错误要被修正了而已,他大约是太高兴了吧。”
松醪明白过来苻庆所说的是何事,点点头。
苻庆躺在床上,看着床架上的雕花。不知为什么,这一刻她的心中忽然觉得有些空落落的。
而另一边,揽晴轩内,程怜香正坐在圆凳上出神。
程怜香看过无数戏本子、也演过不少才子佳人戏,从前他总以为只有当书生小姐为对方心动那刻才算得上是爱情的开端。因此这段时间里他一直想尽办法欺骗自己,告诉自己他实则并未对苻庆动心。
可这一刻他才明白,即便往日的那些心动都可以被遮掩,爱意也可以用其他的名义表现,但是当听到苻庆保证成婚前一定会放自己自由时,他的心痛却再也无法被自己当做视而不见。他只要一想到此后自己这一生也许还会无数次经过这座公主府,却再也没有走进来的理由时,便觉得无比心痛,甚至是难以呼吸。
原来,为一个人心动可以不算作是爱,但如果是为一个人心痛,爱意便变得难以隐藏。
程怜香呼出一口气。
他终于确定了,他真的爱上了苻庆,爱上了这个看似蛮横无理实则有情有义的公主,爱上了一个和自己注定此生不可能再产生联系的人。
日后,苻庆会和杜至善正式完婚,重新回到做公主的既定轨道上,完成做公主的义务;而杜至善也会如愿以偿成为驸马,在朝堂上大展宏图,成为皇上的左膀右臂。而这整件事最可笑的问题就在于,看似盘根错杂实则自始至终只有他程怜香一个变数,只有他程怜香一个错误需要被纠正,最终也只有他程怜香一个人离开,通过往后漫长余生岁月来稀释他这份本就不该肖想的感情。
程怜香用手捂住脸。半晌,自嘲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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