毓宁公主的敏锐，大多用在朝堂风向、人心算计，或是新的有趣猎物上。对于身边长久存在的、尤其是如同背景般温顺不变的慕容岚，她反而有些钝感。
她隐约察觉到他近来的安静似乎过于沉寂，眉眼间偶尔掠过的一丝阴霾也不同于往常，但她并未深究。
在她的认知里，奴才会有情绪，但绝无可能背叛她，尤其是慕容岚——跟了她近十年，从她还是懵懂少女时便在身边伺候，甚至是她情窦初开时探索男女之事的第一个对象，远比后来的严奉之更早。
不过，谁先谁后，她并不在乎。她只关注眼下谁更能引起她的兴趣，谁是“下一个”。
慕容岚于她，早已从最初略带新奇的小玩意儿，变成了如同呼吸般自然却又容易被忽略的习惯，一份熨帖而可靠的陪伴。
这日，她本是随意散步，消食醒神，却鬼使神差地绕到了后院侍从们居住的偏殿附近。经过慕容岚那间小屋时，她似乎听到里面传来极力压抑的、细微的抽噎声。
毓宁脚步一顿，挑了挑眉。慕容岚在哭？
她几乎没听过慕容岚哭。即便是小时候被大太监欺负，或是练规矩吃了苦头，他也总是默默忍着，最多只是红了眼眶。
出于一丝好奇和或许连自己都未察觉的、对“所有物”状态的检查心态，她第一次伸手，推开了那扇并未闩紧的房门。
门内景象，让她微微一怔。
小屋收拾得极其干净整洁，甚至称得上清雅。窗明几净，靠窗的小桌上摆着一盆长势喜人的铜钱草，翠绿圆润的叶片上还滚着水珠，显然是刚被精心擦拭过。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她熟悉的暖香味道——是她赏给他的，他竟日日点着。
目光扫过墙壁，那里挂着一幅略显幼稚的葡萄图，是她多年前练笔时随手画了丢弃的，竟被他捡回来，细心裱好挂了起来。旁边还有一个多宝格，上面摆放的不是什么珍玩，而是她这些年赏下的各种小物件：一支旧珠花、一个把玩腻了的玉环、甚至还有她小时候编的已经褪色的如意结……每一件都擦拭得一尘不染，摆放得整整齐齐。
她当然对于随手赏下去的小东西没什么印象了，但是架不住慕容岚将每一个物件下面都用浆糊贴了公主赏赐的日期……
最让她无语凝噎的，是墙角那个精致的西洋琉璃柜子。里面分门别类、整整齐齐码放着的，竟然是这些年来，她赐下的、以及贵妃给的各式各样的——避孕汤药包！那些她嫌苦嫌麻烦的药物，他竟然像收藏珍宝一样，如此郑重其事地收着！
这一刻，毓宁心里说不清是什么滋味。有点无语，觉得这奴才真是傻得可以；有点诧异，没想到自己随手丢弃的东西在他这里竟被如此珍视；还有一丝极淡的、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动容。
而慕容岚，正背对着门口，坐在床沿，肩头微微耸动，显然没料到会有人突然闯入。听到门响，他猛地回头，脸上还挂着未擦干的泪痕，眼睛红肿，写满了惊慌失措和无比的狼狈。
“殿……殿下？！”他像是被烫到一样弹起来，慌忙用袖子胡乱擦拭脸颊，想要跪下，却因动作太急差点绊倒，整个人慌乱得如同受了惊的兔子，哪还有平日半分沉稳温顺的模样。
毓宁看着他这副样子，再环视这间充满了她痕迹的小屋，心中那点因他失态而升起的不悦，忽然就被一种奇异的、混杂着怜悯和无奈的情绪取代了。
她当然知道他是为什么。除了那个最近风头正盛、甚至敢直呼她名讳的张怀玉，还能有谁？
她忽然觉得有点好笑，又有点心软。看，她就是这么“善良”，愿意给予这个早已觉得无趣、却习惯了存在的旧日玩伴一点体面和安慰。
她没有斥责，也没有询问，只是走上前去，在慕容岚惊愕万分、几乎要窒息的目光中，伸出手，轻轻地抱住了他。
慕容岚浑身猛地一僵，如同石化了般，连呼吸都停止了。公主的怀抱温暖而柔软，带着他无比熟悉的、魂牵梦萦的馨香……
殿下……已经很久没有主动抱过他了。
毓宁感觉到他身体的僵硬，甚至能听到他疯狂的心跳声。她难得地放软了声音，带着一丝慵懒的安抚，低声在他耳边道：“哭什么？多大点事儿。本宫又不是只有他一个。”
这话说得含糊又霸道，既点明了她知道原因，又暗示他不必在意，更透着她一贯的、视男人如玩物的理所当然。
慕容岚被她这突如其来的拥抱和话语彻底击溃了。方才那点因嫉妒而生的委屈和崩溃，瞬间被巨大的受宠若惊和滔天的愧疚所淹没！
公主没有怪他失仪！公主竟然抱了他！公主知道他的小心思，却并未厌恶，反而来安慰他！
他都在想些什么？！他怎么能嫉妒张怀玉？张怀玉能得公主青睐，那是公主的恩典！他应该感激！感激这世上又多了一个人爱公主、哄公主开心！他一个低贱的侍子，能长久地守在公主身边，已是几世修来的福分，怎能还敢奢求独占公主的注意力？甚至生出那些僭越的、可耻的妄想？
他的眼泪流得更凶了，这次却不是委屈，而是无尽的羞愧和感动。他不敢回抱公主，只是僵硬地任由她抱着，声音哽咽得语无伦次：“奴才……奴才该死……奴才没有……奴才只是……只是……”
“好了好了，”毓宁没什么耐心地拍了拍他的背，像是安抚一只闹脾气的小狗，“瞧你这点出息。把眼泪擦干净，丑死了。”
她松开他，看了看他那双哭得通红的、却因此显得有几分脆弱的桃花眼，忽然觉得这副模样倒比平时那温顺刻板的样子有趣些。她抬手，用指尖随意地揩去他脸颊上的一点湿痕。
“这铜钱草养得不错。”她岔开话题，目光扫过那盆生机勃勃的植物，又落在那西洋琉璃柜上，语气带着一丝戏谑，“那些药，你收得这么整齐做什么？当传家宝么？”
慕容岚脸颊爆红，羞得无地自容，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讷讷道：“奴……奴才只是觉得……是殿下和贵妃娘娘赏的……不能……不能糟蹋了……”
毓宁嗤笑一声，觉得他这傻气又耿直的回答颇为有趣。她不再多言，转身朝门外走去。
走到门口，她脚步顿了顿，没有回头，只淡淡丢下一句：“晚些时候，送一碗冰酪到本宫房里来。要你亲手做的，甜度适中。”
说完，她便迤迤然离开了。
留下慕容岚独自站在原地，仿佛还在梦中。脸上被公主指尖碰过的地方滚烫，怀中似乎还残留着那短暂的温暖和香气。
他用力掐了自己一下，剧烈的疼痛告诉他这不是梦。
巨大的狂喜和重新燃起的、卑微的希望瞬间充满了他的胸腔。公主没有厌弃他！公主还愿意吃他做的冰酪！
至于那些不该有的嫉妒和奢望……被他狠狠地、彻底地压回了心底最深处。
他现在只觉得，张怀玉的存在，真是太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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