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岚安静地跪坐在茶室一角，用小银匙仔细量取着今年新贡的雨前龙井。
他的动作依旧行云流水，带着一种近乎艺术的美感，每一个步骤都精准而优雅。暖阁内隐约传来的笑语声，像一根极细的针，绵绵密密地刺着他心底最隐秘的角落。
是公主的笑声，轻松，愉悦，甚至还带着一丝毫不设防的慵懒。伴随着的，是那个清朗却如今让他觉得有些刺耳的男声——张怀玉。
自张探花……不，自张怀玉与公主“两情相悦”以来，这样的场景，每逢休沐便会上演。公主会提前将他支开，或是让他去库房取些无关紧要的东西，或是让他去盯着小厨房准备几样点心。
总之，那暖阁之内，便不再需要他近身伺候。
他知道自己的本分。一个低贱的侍子，能得公主信任，长久陪伴左右，已是天大的恩赐。他本该满足。大多数时候，他也确实如此告诫自己。
可是，心绪却难以完全掌控。
那次，他端着新沏的茶进去，恰巧听到张怀玉用那种带着几分亲昵、几分试探的语气，低低唤了一声：“宁儿……”
那一刻，慕容岚只觉得仿佛有冰水兜头浇下，整个人都僵住了，手中的茶盘几欲脱手！
宁儿？！
除了陛下和贵妃娘娘，谁敢如此称呼金枝玉叶的毓宁公主？便是从前的驸马严奉之，在人前也是规规矩矩尊称“殿下”的！这张怀玉，他怎敢？！他凭什么？！
一股混合着震惊、愤怒、以及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嫉妒的酸涩，瞬间涌上喉咙，堵得他发慌。他几乎是屏住呼吸，慌忙低下头，将茶盏轻轻放在桌上，便逃也似地退了出去，甚至不敢去看公主当时是何表情。
是默许？是纵容？还是……带着笑意？
他不敢想。
好在，公主在其他方面，待张怀玉似乎与待旁人并无太大不同。不，甚至更……苛刻一些。比如，公主曾淡淡吩咐他：“阿岚，将那些药，分出一份给张怀玉。每次他来之前，盯着他喝下一碗再去回话。”
那些药，慕容岚再熟悉不过。多是避孕固本、调理男子为主的汤药，药性温和，但常年服用，于子嗣有碍。公主自己嫌苦嫌伤身，是极少喝的，大多都进了他的肚子。如今，又多了一个张怀玉。
这道命令，奇异地抚平了一些慕容岚心中的褶皱。看，公主并非真正看重张怀玉，她只是将他当作一个有趣的、需要谨慎使用的玩物而已。和自己一样……不，甚至还不如自己。至少，公主从未逼他喝过那般汤药——虽然后来他主动喝了，也允许他长久地陪伴在身边。
可是……为什么心里那点酸涩，还是挥之不去呢？
他嫉妒。
他从未嫉妒过严奉之。因为严奉之是不同的。
他是公主明媒正娶的驸马，是公主曾真心喜爱过、甚至在他死后心甘情愿守孝三年的男人。
慕容岚曾无数次见过，公主独自一人时，拿着严奉之留下的一个旧香囊出神，眼神是他从未见过的复杂与……怀念。她爱他，所以杀了他，也所以怀念他。这份感情浓烈极端，无人可以企及，慕容岚甚至连嫉妒的资格都没有。
可他嫉妒张怀玉。
明明公主只是拿他当玩具，为何却给予他那么多的“荣宠”？允许他直呼其名，为他铺就青云之路，在他身上耗费心思布下一个又一个圈套……甚至，允许他分享那暖阁之内的亲密。
而自己呢？自己也是公主的“玩具”啊。他温顺，听话，毫无威胁，将公主奉若神明，愿意为她做任何事。可为什么，公主就不能将给予张怀玉的那些，分一点点……哪怕只是一点点虚情假意的温柔和特别的关注，给他呢？
他也想要一点点偏爱。
不是对待一件好用物事的信任，而是对待一个……一个特殊之人的，哪怕只是流于表面的青睐。
这个念头如同野草，在他看似平静的心湖下悄然滋生。他知道这是痴心妄想，是僭越，是自取其辱。他人微言轻，只是公主最低级的奴才之一，能留在公主身边已是恩典，怎能奢求更多？
可是……可是看着公主对张怀玉展露笑颜，听着那声刺耳的“宁儿”，那份被刻意压下的渴望，便又忍不住冒出头来。
他也想……也想能被公主那样注视，哪怕只是演戏。
他也想……能有一个更“名正言顺”的身份，守护在公主身边，而不是永远只是一个藏在阴影里的、见不得光的影子。
暖阁内的笑语声又隐约传来。
慕容岚垂下眼睫，将量好的茶叶投入温好的壶中，热水冲下，茶香四溢，氤氲的热气模糊了他清秀面容上那一闪而过的、极其卑微又无比炽热的渴望。
他端起茶盘，深吸一口气，将所有的情绪重新压回心底最深处，脸上恢复成一贯的温顺平静，缓步向暖阁走去。
他只是慕容岚，公主最听话的侍子。
他尽力，其他的，不该想，不能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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