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绡宫的冰晶殿恍若寒玉雕琢而成的巨大容器，弥漫着终年不散的冰冷雾气。纳兰祯端坐于主位寒玉座上，面色平静得如同一汪深不见底的寒潭，她目光落向殿下软榻：李疏韫陷在锦褥中，苍白的脸衬得唇色愈发淡，左肩包扎的纱布已洇开暗红血痕。若他真折在此处，七大家的平衡会像雪崩般塌掉；可若他能撑过来，他手中李家的势力、那份在江湖中说一不二的公信力，恰能与她手中的玉绡宫权柄形成制衡，对付长老阁里那些蠢蠢欲动的人。不是掌控，是并肩 —— 她从不是需要依附他人的性子，唯有利用外界势力才能保证玉绡宫宫权不旁落，这是现在唯一的路。
殿门轰然开启，沉重的脚步声打破了沉寂。以纳兰宏为首的四位长老鱼贯而入，神色各异，无形的威压瞬间充斥大殿。
"主上此举，未免太过轻率！"大长老纳兰宏的声音如古钟轰鸣，浑厚却带着不容置疑的质问。他手持象征权势的蟠龙杖，杖底重重击地，发出沉闷而令人心悸的响声。
纳兰祯缓缓收回流连在李疏韫身上的目光，叩击扶手的指尖倏然停顿，声音恢复了一贯的清冷："大长老多虑了。李盟主重伤昏迷，危在旦夕。那位周姑娘于他有救命之恩，这是不争的事实。"
"救命之恩？"二长老纳兰玥嗤笑一声，狭长的凤眸中满是毫不掩饰的讥诮与怀疑，"恰好在百年难遇的饕餮镜现世之时出现，恰巧救了武功独步天下的李盟主，又恰巧被主上您'恰好'遇见——如此多的巧合堆叠在一起，主上聪慧过人，难道就不觉得......太过蹊跷么？"
就在这时，软榻上的李疏韫发出一声极其轻微的、痛苦的呻吟，眉头紧紧锁住，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实际上，在长老们进来之前片刻，他便已转醒，一直不动声色地听着殿内的对话。
纳兰祯几乎是本能地往前倾身，雪袖扫过榻边冰纹，带出一丝极轻的气流。她右手攥紧扶手，指节泛白，这细微的紧张没逃过李疏韫的感知：这些老狐狸，是借此事，来逼她放权。
"温先生何时能到？"她转向一旁侍立的弟子问道，声音里有一丝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急切。
"回禀宫主，已经去请了，温先生正在炼制紧要的丹药，片刻即到。"三长老纳兰琛躬身回答，语气恭敬却带着试探，"只是主上，李盟主重伤之事关系重大，牵扯整个武林格局。是否......应先通知其他各家首领？毕竟盟主安危关乎整个七大家的稳定......"
纳兰祯未等他说完，便抬手打断，目光锐利："本宫自有决断。"她的目光又一次不受控制地飘向李疏韫，见他脸色苍白如纸，唇上毫无血色，呼吸微弱，心中不由一紧，一股难以言喻的抽痛蔓延开来。
她突然起身，雪色宫装如流泻的月华，拂过冰冷的寒玉阶，声音斩钉截铁，传遍大殿："传令下去，即日起，玉绡宫闭宫三日，任何人不得随意出入！李盟主受伤之事，严密封锁消息，暂不外传！"
此令一出，四位长老齐齐变色！
大长老纳兰宏猛地上前一步，蟠龙杖再次重重顿地，声若洪钟："主上！不可！饕餮镜现世，盟主重伤，此乃震动江湖、关乎七大家生死存亡之大事！岂可隐瞒不报？若是延误时机，酿成大祸，谁来承担这个责任？！"
"正是因为李盟主重伤，敌暗我明，我们才更不能自乱阵脚，授人以隙！"纳兰祯一步步走下玉阶，目光却始终没有离开李疏韫，"此刻若将消息仓促传出，必然引起七大家乃至整个武林的恐慌，更容易给隐藏在暗处的敌人可乘之机。更何况——"
她话语一顿，目光如冰刃般缓缓扫过殿上四位位高权重的长老，一字一句道："谁能保证，此刻其他家族中，乃至我们身边，就没有敌人的内鬼正等着我们自乱阵脚呢？"
这番话如同冰水泼入滚油，瞬间在四位长老心中炸开，人人脸色微变，眼神闪烁，各自的心思在刹那间百转千回。
就在这时，李疏韫忽然剧烈地咳嗽起来，肩头原本已包扎好的伤口再次渗出血色，染红了雪白的纱布。纳兰祯几乎是本能地快步走到他身边，也顾不得长老们各异的目光，从袖中取出一方洁净的雪丝帕，动作极其轻柔地为他拭去额角不断渗出的冷汗。
她的手好凉。李疏韫感受着帕子冰冷的触感，心中却泛起一丝奇异的暖意。她在担心我。
帕子的冰冷似乎刺激了他，他睫毛颤了颤，艰难地掀开沉重的眼帘。意识回笼的瞬间，他立刻回想起方才听到的争执。在与纳兰祯视线相交的刹那，他精准地捕捉到了她眼中一闪而过的警示和一丝几不可察的的暗示——她的目光极快地扫过殿上四位长老，右手中指无意识地轻叩了两下榻沿，这是他们年少时约定的暗号，意为"配合我"。
他心下顿时了然。她需要一场戏，一场能合理支走这些潜在监听者、又能暂时压制住他们继续深究闭宫之策的戏。
她还是这般要强，连求助都要用这种方式。李疏韫心中暗叹，却又莫名有些欣喜——至少她选择相信他。
他立刻顺势而为，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虚弱与困惑，左手看似无意地搭在榻边，食指轻点两下回应了她的暗号，随即转为因听到关键信息而引发的"激动"。
"养......伤？"李疏韫因"激动"试图起身，却瞬间"牵动"内腑伤势，一阵剧烈的咳嗽打断了他的话语，额角沁出"细密的冷汗"，脸色"苍白如纸"。他强忍着"痛楚"，目光却锐利地锁住纳兰祯，声音低沉却带着刻意拔高的不满："纳兰宫主是要我......在此刻置天下安危于不顾？咳咳......饕餮镜沉寂百年，为何偏偏在此时苏醒？那些四散的魔教残孽，不过是惶惶不可终日的丧家之犬，绝无能力、更无胆量触碰此等禁忌之物！"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喉间翻涌的血气，言辞越发激烈，仿佛完全无法理解她的决策："这镜子的背后......绝对另有一股我们尚未察觉的强大力量在推动！此时正应当......立即召集七大家，将各方线索汇聚一处，尽快厘清真相，部署应对，必须在幕后之人下一步动作之前，揪出那真正的黑手！闭宫？简直是坐以待毙！"
纳兰祯闻言，脸上瞬间覆上一层寒霜，仿佛被他这番话彻底激怒。她向前一步，毫不退让地逼视着他，声音清冽如冰，确保每一位长老都能听清：
"李盟主！请你看清楚现状！部署应对？厘清真相？凭你现在连站立都困难的身子吗？那幕后黑手若真如你所言那般强大，你现在出去，就是送死！是正中对方下怀！我这闭宫之策，是为了争取时间，是为了肃清内部，是为了避免打草惊蛇！你这不叫英勇，叫鲁莽！叫不负责任！你若此刻倒下了，才是真正置天下安危于不顾！"
"鲁莽？不负责任？"李疏韫仿佛气极反笑，声音因"激动"而更加虚弱，却带着十足的讽刺，"缩在这玉绡宫内，对外界异动不闻不问，就是负责任了？宫主就如此确信，你的判断一定是对的？若因你的谨慎错失良机，这个责任，你担得起吗？！"
"你！"纳兰祯气得指尖微颤，指着他，"李疏韫！这里是我玉绡宫！如何决策，还轮不到你来指手画脚！你若执意妄为，就请便！但我绝不会拿玉绡宫上下和七大家的安危陪你冒险！"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争吵得异常激烈，句句戳在对方的"不是"上，情绪激动，仿佛积怨已深，毫不留情面。殿内气氛剑拔弩张，火药味极浓。
四位长老看着这突如其来的、几乎撕破脸皮的争执，一时面面相觑，劝也不是，不劝也不是。大长老纳兰宏终于忍不住，上前一步试图打圆场："主上，盟主，二位皆是为了大局，何必......"
"不必多言！"纳兰祯猛地打断他，目光冷冽地扫过四位长老，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驱逐意味，"看来李盟主需要好好冷静一下。四位长老也先请回吧，此事容后再议！"
这分明是借题发挥，要将所有人都清场。四位长老见状，心知此刻再留下去只会更加尴尬，且看来盟主与宫主之间确有重大分歧，他们不如暂且避开。四人交换了一个眼神，只得躬身行礼，依次退出了冰晶殿，留下似乎仍在怒目相对的两人。
殿门缓缓合上，沉重的声响隔绝了内外。
就在殿门彻底关严的刹那，方才那几乎要掀翻屋顶的激烈争吵声戛然而止。
李疏韫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重重靠回软榻，额际全是冷汗，呼吸急促，这番"表演"对他重伤之躯确实负荷极大。但他唇角却勾起一抹几乎难以察觉的弧度——方才与纳兰祯那番"争吵"，竟让他莫名感到几分快意。
纳兰祯迅速上前一步，脸上的怒容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清晰的担忧。她下意识地想伸手探他的脉息，却又在中途停住，只压低声音快速道："你怎么样？方才不得已......"
"无妨......"李疏韫摇摇头，打断她，声音虽然虚弱，却无比清醒冷静，"我明白。支走他们......是对的。"他抬眼看她，眼神锐利，哪里还有半分刚才的固执和昏聩，"我醒来前......隐约听到你们争执。闭宫......是为了查内鬼？"
"嗯。"纳兰祯点头，神色凝重，"你的伤势，还有饕餮镜之事，背后绝非偶然。玉绡宫内......甚至七大家内部，恐怕都已不再干净。我们必须争取时间。"
"不止内鬼......"李疏韫喘息了一下，凝神回忆，声音压得极低，"那些黑衣人......他们的武功路数极其诡异，并非中原已知任何流派，阴狠刁钻，且......他们似乎极为熟悉我的剑法，像是......专门针对我而来。这不像是普通残余势力能有的手笔，背后定然有着极为强大的组织和情报支撑。"
纳兰祯静静听着，面色愈发沉凝。待他说完，她沉吟片刻，也开口道："还有一事，更为蹊跷。"她目光转向殿外周颂宜所在偏殿的方向，"那位救你的周姑娘......她被一块细小的碎片划伤了手腕。伤口......泛着诡异的幽蓝之光，且有细微的黑色纹路蔓延，我从未见过如此诡异的伤势，像是......被那碎片中的邪气侵染了。我已让温先生暗中查看，他也觉得甚是古怪。"
她看向李疏韫，眼神复杂："我暂时将她留了下来，一是为她诊治，防止邪气扩散或生出变故；二是......此事太过异常，需查明缘由。或许，这与饕餮镜碎片，与你所说的幕后之人，也有关联。三日后议会，或可借此试探各方反应。"
李疏韫闻言，眉头紧锁："竟有此事？碎片之力竟能侵染人体？"他立刻意识到此事的重要性，"此事必须严密封锁消息，在查明之前，绝不能让第七个人知道，尤其是那几位长老。那位周姑娘......暂且保护好她，但亦需暗中留意。"
"我明白。"纳兰祯颔首，"三日后议会，我会亲自提出净化碎片之事，正好可以借此观察各方反应，也可顺势提出需要集中碎片，或许能试探出些什么。而周姑娘的伤势，或可作为一个意外的突破口。"
"好。"李疏韫看着她冷静部署的模样，心中一定，"届时我配合你。"
她认真谋划的模样，当真好看得紧。李疏韫暗自想着，目光不自觉地柔和了几分。
纳兰祯察觉到他的注视，微微蹙眉："李盟主可是觉得有何不妥？"
"并无不妥。"李疏韫立即正色，却忍不住补充道，"只是觉得...纳兰宫主运筹帷幄的模样，颇有当年老宫主的风范。"
纳兰祯眸光微动，似是被这话触动了什么，但很快又恢复了平日的清冷："盟主过誉了。你伤势未愈，还是好生休息吧。"
她转身欲走，却被李疏韫叫住："纳兰..."
纳兰祯脚步一顿，却没有回头。
"小心些。"李疏韫的声音低沉而认真，"那些人既然敢对我下手，对你也不会手软。"
纳兰祯的背影微微僵硬了一瞬，随即轻轻颔首，快步离去。
李疏韫望着她离去的方向，唇角不自觉扬起。她这是在担心我吧？定然是的。
短短几句交谈，两人已迅速交换了最关键的信息，并达成了下一步的共识。没有过多的解释，没有情绪的拖累，只有基于绝对信任的高效配合。方才那场激烈的冲突仿佛从未发生，但他们彼此都清楚，那不过是演给暗处眼睛看的一出戏。
殿内恢复了安静，只剩下彼此平稳的呼吸声。一种无需言说的默契在空气中流淌，他们依旧是并肩作战的盟友，甚至比之前更加心意相通。
风暴将至，但他们并非独自面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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