缠满紫藤花的木门被推开了。
听着越来越近的脚步声,林惊语瑟缩着身子,把自己往药水深处藏。
这是她重回慕尘宗的第一天。
手脚筋皆断,身体也因为常年的卧床而生褥疮,腐烂出各种各样的大洞。医修才想出了把她泡进浴桶里药浴的治疗方法。
林惊语身体沉在墨绿药水里,只剩个脑袋浮在水面。
视线还未看见人,她便先打招呼,“镜尊圣安。”
谢却风一听,停住脚,“你知道我要来?”
林惊语闭上眼,“听到了,一刻钟前就听到了。”
“哦?”
林惊语:“耳朵听到了,您会来,警告我。”
“不许接近续昼院,不许接近荼毗姐姐。”
“无召令,不得出。”
谢却风:“你知道就好。”
省得费他的口舌。
他本就不想浪费时间,实在是急着回去哄徒弟。
谢却风又补充说:“你的耳通,并未退步。”
尚且可用。
“托你们的福。”
这句话,林惊语努力压抑住了所有的恨意,听上去只是平平无奇的陈述。
可林惊语自己知道,闭上眼后,眼珠在眼皮底下的频繁颤动。
她清醒了。不会有比男人更狠心、更冷漠、更算计的东西了。
这么多年,为数不多向她伸出援手的,每一个都是女子。
女子怜惜、女子同情、女子互助。
她不会再有所幻想了。
攀附男人,正如自己主动踏进地狱。
林惊语缓缓睁开眼。
她看得清谢却风的样子,仙人不老,风姿一如当年。但她的耳边很吵。
嗡嗡嗡的。
像蜜蜂,很吵。夜深了,她睡不着。
自从被废成凡人后,她就更加无法抵挡这些无孔不入的声音。
她只能用棉花塞住耳朵,减轻声音,才能勉强入睡。双眼下还是生出了积年的黑眼圈。
甘时院寂静,有风声拂花。
这是林惊语的秘密。
她生来禀赋神通——天耳通。
天赐的。
不需要像普通人那么辛苦,修行、去习气、清因果,林惊语生下来就是千万里挑一的……被神明所眷顾的孩子。
小时候,她能听见来自远方的声音,后来是很近的人的心声、一切有情众生的声音,纷纷扰扰,到现在,她能听见一刻钟之后的声音。换句话说,这种耳通,可以当预知来用。
但是,不劳而获,总有代价。
她不是靠修行获得的耳通。就没有控制耳通的能力。
她被动地释放天耳通。
但无法主动开关神通。
她耳边永远聒噪、永远絮叨,永远让她烦躁。
在成长的时光里,林惊语逐渐习惯,并开始利用这种天耳通。
听人心,体恤他人,说他们接下来想听的话,做他们接下来一刻钟内所希望做的事。
所谓的医修天赋,根本不存在。她不是医修天才。而是听得见病人身体里的病灶,听得找得气流阻滞处 ,辅以最基础的针灸、灵力等手段,就可以轻松治疗。
这个秘密,被慕尘宗掌门发现时,她不觉得恐惧,而觉得欣喜。
原来她并不是这个世界的异类,有人和她一样,禀赋神通。有和她一样的人,代表她是被包容的。
同时,林惊语觉得窃喜。
因为她所羡慕的荼毗,没有任何一种神通。
但是后来,林惊语用血的教训明白了。
成也神通,败也神通。
她靠天耳通,获得了无数人的喜欢,这喜欢也成双刃剑,顷刻成恨,害她重新回到了叔叔婶婶家,寄人篱下,身不由己。
有时,林惊语会断片,记不起自己被赶回家的情形。那时,她很是恨过一阵荼毗,又掺杂着后悔,后悔自己太过贪心,在慕尘宗这些老骨头面前耍花招。后来,日子久了,她就在叔婶恶意的辱骂毒打中麻木了。
“不检.点的东西,被仙门赶回家,我都替你丢人。”
“好在隔壁不嫌弃你,你感恩戴德收拾收嫁了吧。”
婚书生效,婚约照旧,林惊语被抬进了乡绅家。终日以泪洗面,人也灰败,一着不慎被乡绅子发现了她的天耳通。
她这辈子就毁了。
乡绅家挑断她手筋脚筋,威胁她用耳朵去听秘密。他们让林惊语听从商竞争对手的机密,乡绅家大揽钱财;他们再让林惊语听官场秘密,四处钻营,一家子连带家族,全部显贵发达。林惊语若有不从,乡绅家就威胁把她做成人彘。
到现在被接回慕尘宗,手足渐渐恢复,林惊语还是惊弓之鸟。
被拯救被抛弃,再被拯救,人生如梦。
林惊语万念生灭,于甘时院这座小院里,时间却不过才过去须臾。
风从窗口飞进来,吹起案台上压的画纸。
谢却风看了一眼,走过去翻林惊语的画纸。
这些纸大小不一,但其上彩墨画笔触纤毫毕现,色彩层次分明,构图更是精妙绝伦。翻开林惊语的画作,画的都是传说中各色的神明 。
林惊语不会画别的。
而诸神,她生来就会画。
她一位神都没见过,但每一位,她都会画。
诸神庄严。
七叶肆曾粗糙替她判过命,这是累世积累的技能,记忆忘了,身体还记得。
这天赋,并不如天耳通实用,林惊语只把它当做风雅技法。事实上,在她今天被接回慕尘宗之前,在她手足尽断挛缩在小轿子里被掌门接见之前,在掌门口吐真言之前,她都不知道,自己的这项天赐画功……其妙用不亚于天耳通。
谢却风翻看一会,并不言语。
林惊语瞧他暂时不走,说道:“镜尊,可以帮我……谢谢姐姐吗?”
迟到的感谢。
谢却风没多想,“你真想谢谢她,哪天画到了她,立刻告诉我。”
“是。”
林惊语明白,哪天她的笔下不受控制地出现了荼毗。
那么说明,荼毗,被这位神,选中了。
一刻钟都没有的功夫,谢却风就离开了。
当当两声,缠满紫藤花的木门被推开了,门框都被花藤卡得吱吱呀呀。
荼毗推开门,步在石道上,感到失望。
与她所想不同,甘时院规规矩矩种着花木,没有花团锦簇,没有金石玉器,完全平平无奇。
看不出来,谢却风对白月光女儿这么抠。
荼毗心里骂骂咧咧走进去,先闻到很浓的药味。
她本来是该先看到药桶里的林惊语的。
但某种直觉,像闪电般击中了她。
荼毗的视线,落在了案台,落在了一叠画纸上。
耳边呓语若有似无。
荼毗感受到召唤般,控制不住走过去,拿起画纸。
直到耳边的呓语,被沙哑的女声打乱,荼毗才回过神来。
“姐姐,你看的那张,是九玄娘娘。”林惊语一字一句,“万母元君,司生灵命运。”
烫手似的,荼毗放下这张画,移开视线,不去看画像上的美丽神女。
“那一张,是娘娘的宿敌,襄君。”
荼毗把手里剩的所有画纸都放下了。沾手不了一点。
她终于有心思,认真看向林惊语了。
即便顾我见预先告知过,荼毗也觉得惊讶。
现在的林惊语,年纪轻轻,眼神里却是死灰槁木,整个人发黑发灰败。
可见乡绅子那场婚姻,对她的消耗多么大。
荼毗抿抿唇。
路都是自己选的。
她没兴趣管他人瓦上霜。
林惊语却仿佛打开了话匣子,自顾自介绍着画上诸神,“我画的,姐姐……”
荼毗沉默,不想讲话,也不知道怎么讲。
她只是来划清界限的。
“林惊语。”
“嗯,姐姐。”林惊语真诚道,“对不起。”
迟来的道歉,对荼毗毫无意义。
双方沉默许久。
林惊语忽然明白了什么,“你不知道,姐姐。你不知道?你竟然不知道。他们把你保护得这么好。”
说着说着,林惊语笑出了眼泪,癫狂的笑声里满是悲哀。
“姐姐,我羡慕你。过去到现在,我都羡慕你。”
荼毗不知道她在打什么哑谜,又或者是故弄玄虚。但她总算找到可以接的话了。
“林惊语。你想要权势,要富贵,要长生,都随便,我不感兴趣。”荼毗冷静道,“别妨碍我。”
“井水不犯河水。你若再犯,我有的是法子让你死。”
荼毗说完自己要说的话就走了。
出门时,她看见顾我见抱臂靠在门边,嘻嘻哈哈的样子。
荼毗上去就是一记踩。
顾我见痛叫,“唉呀,看来你心情变好了。”
荼毗哼了一声,自顾自走了。
到这时她还明白不过来,就是傻子了。顾我见是想方设法地摆布她,叫她自己主动来破林惊语这心结。
荼毗回过味来,说不感激,是假的。
顾我见勾着唇跟过去,又跟小狗似的黏上她,“你们说什么了?我好奇,想听。”
“想听啊?”荼毗伸手,故意表情不变,“灵石。”
“我看你不是兔子,是吞金兽。”
“好,那我是。”
吵吵嚷嚷的,两个人回了续昼院。
荼毗继续修炼,顾我见摸鱼,敲敲打打做手工。续昼院里到处都是他手编的家具、藤椅、兔子,装点得跟幼稚园一样。
荼毗早已默许。
要不然计较了,她自己能气死。
算了,哪天谢却风惹毛了她。
这院子哪天烧起来,油都省了。
在这种一个尽情内卷、一个尽情摆烂的日子里,金秋悄然而至。
百星群英会,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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