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芝身上被剐得早无完肤。
若不是她以骨作器,双修炼体,此时早无命在。
但她成了副白骨精模样,骨骼变色变黑,转瞬如焦骨,将韧性和速度拉到最大。赵芝顾不得骨上脱皮带肉,只在地上一爬一跃,绕过太岁,漆黑骨架纵骨跃入虚空,转瞬消失不见。
她费尽心机,想让别人折戟沉沙,没想到折戟沉沙的是自己。
荼毗并不追赶,她试出了赵芝保命的手段,又拿赵芝做了探路石。
眼前亟需解决的,是庞大的肉山太岁。
肉块孜孜不倦地蠕动着。
荼毗对干干净净的剑用了回清洁术。
剑身生露。
砍赵芝那样的,她都怕剑上长不该长的东西。
“四式,夏芒。”
剑气形成万箭万剑。
以不弃为中心,冒出太阳般的烈华,照耀到太岁身上。
太岁天真地喊着。
“好亮,是太阳……”
旋即,那烈华并未带来温暖,而是带来灼灼热烫,烧得太岁滋滋作响,它有些呼痛。
“痛。”
“好香啊……”
太岁被自己烤熟的肉香到,开始了自我蠕动和自我吞噬。
夏芒剑式,比风压更残忍,千万剑气,剐得太岁碎成珍珠大小。
高速且汇聚灵气的剑气,产生的高温,烘烤着这些白色珍珠,散发出阵阵香气。
刺目剑华里。
荼毗背光而来。
她如那一抹烈日,身后万千剑气,如扇面绽开。
荼毗收剑入匣,从容不迫地走向自己的队友。
没有人注意她长得如何,是否美丽,是否毁容,只记得那炎炎烈夏里的太阳,无差别地释放灼热日光。
飞讯从静默中苏醒。
【打脸来得太快就像……】
【我骂她蠢的时候,她已经算到杀太岁这一步了是吗】
【回答我!】
【告诉俺娘俺真不是蠢人】
荼毗走到第二道护城河边,队友问出了与飞讯相同的疑问。
竟是沉默寡言的阿云。
阿云:“太岁……不会越来越多吗?”
荼毗想都没想,“再片就是。片到不能再片,还能怎么再生?”
阿云:“……”
其他队友:“……”
【凶残】
【悍妇】
【姐姐砍我,我躺好了】
荼毗不知气氛为何沉默下来,她不擅长应付,就假装没意识到。
说起来,这馋太岁,自己吃自己,倒是意料之外的惊喜,省得她再多用几次夏芒。
慕尘宗小队在沉默中疗伤。
荼毗划花的脸,她懒得去管,只是止血,洗把脸就好了。
林惊语欲言又止。
裴回月温和道:“谢师姐,脸上伤还是治一治,漂亮一些,作战时,也可迷惑敌人。”
荼毗才肯让林惊语给自己治疗。林惊语尽心尽力,但也不敢欺瞒,她知道这回活下来,全靠荼毗,遂安慰道:“可能会留疤。”
“哦。”
飞讯里有人可惜。
【要是琴修在就好了】
【对啊。顾我见治这个,不在话下】
谁也没发现,赵芝走脱,她的队伍里,梅纯先被炉鼎推了一把,抢先掉进了虚空,消失不见。那炉鼎则溜之大吉,隐入枫林之中。
一片沉默里,荼毗问起裴回月,裴回月缓缓从河边走回来。
衣角微湿。
神光离合,轻躯鹤立。
荼毗惊觉,他比上次他们私下相聚时,又清减了几分,骨骼清癯,瘦到让人生出几分心疼。
他神色尚可,看上去伤好了很多,他手里拿着个木偶。向着荼毗而来。
靠近队友后,裴回月坐下来。
“赵芝的替身娃娃。”裴回月慢声解释,“可以替死一次,与原主换位。”
阙玉京瞥了眼护城河里,血色染红河水,是与赵芝分道扬镳的那一批炉鼎,他道:“赵芝给那几个炉鼎的?”
“是。赵芝兵分两路,想作两手打算。如果太岁身下不是退路,她还可以再借水路逃跑。去到下一关。”裴回月道,“既然这娃娃没用上,说明她跳下去的地方,没有危险。”
赵芝跳下去的地方,就是下一关的入口。荼毗知道,裴回月和自己想到了一块。
“师弟……心细。”荼毗梗着脖子夸了一句。
裴回月眉眼弯弯。复又是那种温和到极致的气质。叫人忍不住心生喜欢。
“谢师姐谬赞。”
字词和缓,说不出的缱绻。
唯有阙玉京冷哼一声,“你们客气来客气去,看看天上?”
八卦盘上,其他红点陆陆续续抵达。
护城河畔,身影一个接一个多了起来。
*
几个时辰之前。
其他队伍,为了度过第一关的高山,花样百出。
道邈悠谷队。
祝氏兄妹财大气粗,祝言直接搬出炸|药,排布好炸|药包,就等点燃引线,跟过年放炮仗一样好玩。
祝东风另有想法,可惜他嘴巴讲不过祝言。只能自己实施自己的聪明计划。
“哐”地一铲子。
“哐哐哐”数铲子。
祝言看着头上绑发带、衣袖束紧、绑着龟壳当安全帽的“哥哥”,“你干什么,别把我炸|药包铲坏了。”
祝东风一脸不屑,“你懂什么?我挖地道,更快!”
兄妹俩谁也不服谁,分头行动。
一个炸|山,一个挖地道。
轰轰轰。
地道内,划拉哗啦哗啦碎石落,砸在龟壳帽上。
……
虚空之中,某位神去而复返,“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此方秘境之主金神:“很好笑吗?”
“哈哈哈哈……哎哟喂我的肚子……”
*
秽衣舟队。
一人开道,二鸟左右护卫,身后数众魔修。
浩浩荡荡,气焰嚣张。
赛欺霜微微动了动身体,手指上那些戒指链子就发出好听的响声。他张口之间,可以看到他舌内都嵌入了剧毒的暗钉。可以随时暗算敌人。
他带来的魔修,各显神通,也拿这座山没什么办法。
赛欺霜则蹲下|身,手伸入水中,一枚戒指脱落下来,随水而去。
戒指之主闭上眼,与戒指共感。
可怜的戒指,经受了食人鱼啃咬、鲛人迷惑等种种酷刑,最后在下|流的绿色毒液之中,被腐蚀为水液。
两只鸟一左一右,“少主,水下如何?”
赛欺霜被它们吵得头疼,深深叹了一口气。
“千夜呢。”
鸟领来一排黑斗篷的小矮人,这些人是秽衣舟洞窟里的特殊物种,名为千夜。
千夜浑身上下都是毒,一种解药难解。唯有千夜本身的脑髓,可以解毒。
“有敌人?没看见啊。千夜毒容易误伤啊?”话痨哼哼猜想了数百种可能,独独没有想到,亲爱的少主,把千夜毒投入了流水内。且一掌魔功下去,磅礴灵气顺水推舟,数只千夜带着一身奇毒快速扩散。
不多时,水中所有生机寂静下去。
凶恶的食人鱼,海藻长发人首鱼尾的鲛人,巨型的鳄鱼,有一算一个,都死透了,浮上水面。
“解毒吧。”
哈哈鸟结巴了,“就……就来。”
*
合欢宗一路顺畅。
循着宫叶的预知指引,他们一一排除错误的路径和方向,找到了一线天的位置,进入了水洞。
水洞中有孤船。
合欢宗带了约莫五十来人,一船坐不下。需要来回跑几趟。
且尽头光源处,宫叶占出来吉凶参半。
权衡之下,宫叶道:“球球,劳烦你开路了。”
顾我见:“师叔客气了。”
顾我见今日着一身轻便墨衣,手足皆束紧,额头缠着红色头巾,为的就是便宜行事。
他跳入舟中,满是活力,“我来掌舵。”
王良守着宫叶,心里并不想上船。
然而合欢宗由宫叶带队,她若不以身作则做先锋,免不了第一关未过,队伍里就人心涣散。
宫叶又素来爱护同门,定是要第一波上船的。
左右躲不过。
不如自己主动做个人情。
王良向顾我见道:“哪里使得,我来吧。还得烦请你抚琴相护。”
顾我见想了想,也是,谁知洞中会不会有什么未知的危险。
若是精神上的攻击,还是他在旁抚琴,为队友稳固心境,辅助预防为好。
这么想着,顾我见把掌舵位让给了王良。
王良接过来,踉跄几下,船舟摇晃,还要忙着去扶宫叶上船。
顾我见见状,顺手把宫叶竖着抱起来,一转身,像放花瓶一样,把她放到了船上。
动作丝滑,都没引起船摇晃。
且他抱人时轻巧,毫不费力,宫叶都觉得自己的腰在他掌心里,整个人被拎起来后都轻飘飘的。还没看清呢,人就从岸上到了船内。
“球球,你臂力不错。”
“那是。”顾我见刮了下自己的鼻尖,“有力气才能保护别人。”
他这话稚气未脱似的,宫叶忍俊不禁。觉醒【骰子预知】天赋后,她只是没有双眼,但是能视物的。
但是,不同于正常视物,她的视觉,有些特别。
她“看”到的一切,模糊不成形,五颜六色的流状体。
人在她眼里是一个个光团。
慢慢地,宫叶摸出点规律。
身心疾病者,是灰色的;身体康健之人,是绿色的;得道高人,是金色的;修道灵性高的人,是紫色的;红色的人热情正直;粉色的人感到幸福。
自然,光团并非单一。就宫叶看到过的,很多人都是双色的,颜色也会随心念、环境的变化而时刻变化。
比如宫叶眼中的顾我见。
永远是大片的粉色,混着不少红色。
他是个热情快乐的人。
只是近日宫叶见他,他的身上会多出一种黄色,那似乎是生病的前兆,昭示身体或心灵之疾。
宫叶看破不说破。谁不喜欢接近小太阳呢。
宫叶欣赏顾我见时,王良看在眼里,他打算去接宫叶的动作还保持着,他尴尬地收了手。
“叶子,你坐稳了。”
王良还是一贯的殷勤。宫叶在他的帮助下,摸索着在船内坐下。
距离拉近。
宫叶看着王良,紫色覆眼纱后,视线的方向,似乎定了一定。
王良:“叶子,怎么了?有危险?”
宫叶摇摇头,“没有。这里有些潮湿。”
王良听了,脱下自己的外袍,叠得整整齐齐,给宫叶垫着坐下。
宫叶道谢,默默垂头。
她方才晃神,是因为近距离“看见”了王良。
王良是一团黑色的光团,黑色代表充斥着恶念。
只有靠近她时,这团黑光,会露出丝丝缕缕鲜艳的绿色。绿色代表健康,也代表治愈之心。
他希望治愈她。
无论王良对别人有多少恶念,他面对她这个发小时,总是心存善念的。
这是宫叶自欺欺人假作不知的原因。
合欢宗几个弟子自告奋勇,第一波船上的人员就凑齐了。
王良掌舵,顾我见负责抚琴。
琴声引心。
当水中飘来一具具尸体时,舟客还保持着清醒。并未被那些尸体的安详笑容所感染。
顾我见初时诧异,但身体抚琴是天生之材,与其他琴修的“肌肉习惯”同理,他没有受到什么影响。
而是分心好奇地观察那些尸体。
有他自己,有合欢宗前来参加的每个人。
还有若干赫赫有名的修士,一些美丽到过分的人。
王良见气氛凝重,打趣道:“我都瞧见我自己了,莫不是我已经死了?变作鬼魂回来,混进咱们队伍里了。”
“师弟,莫要顽笑。”有个合欢宗弟子用掌心摩擦着手臂,吓得不轻。
王良这地狱玩笑,让本就阴森的场面,显得更吓人了。
王良转移了队友对尸体的注意力,没再多言,而是凝神倾听顾我见的琴音,悠远绵长,让人想到九天瀑布渺远天空层层厚云,地面翠色青青,人张开手臂在原野上迎风奔跑。王良不由心醉神眩,手指敲打着竹篙,和着那琴音的拍子。
倏地。
和谐琴音大乱,惊得众人都看向顾我见。
王良心里有鬼,看见水中某具尸体,喊道:“谢道藏!”
顾我见辨认水中一具具尸体,好奇而狐疑,直到……一具尸体缓缓朝他漂来。
青衣乌发,双手交叠在腹部。
安静得仿佛坠入溪涧的竹叶。
她很瘦,瘦到腹部都是凹下去的。
水声潺潺。
距离越来越近,近到顾我见能看见她手指上的老茧、十指新新旧旧坑坑洼洼的伤痕。
她总是有那样的坏习惯。
突然某个瞬间会发呆,揪自己手上的旧伤,血珠涌出来。
她的神色为之一松。仿佛从中得到奇妙的慰藉。
顾我见诧异过,而后是很微妙的怜惜。
怜惜她要借自伤来获取活下去、继续前进的动力。
她自己甚至意识不到这点。
顾我见一直清楚,她不快乐。
就像……她不会像现在这样,发髻斜垂在侧间,幸福安宁地笑。
她不会这样笑。她总是紧绷的。
在怪他不逗她笑吗?
明知是幻觉。
看清那具尸体是荼毗时,顾我见的心还是狠狠揪了一下。
琴声猛地一顿。
拨弦的手指重重压下,微颤间,拉出一片杂乱琴音。
王良失口喊出的“谢道藏”,更是有如重锤,当头砸下。
砸得顾我见差点栽进河水里。
顾我见身体大幅度晃动,带得半把琴都进了水。沉闷水声,让船上人都清醒片刻。
宫叶看过来,“球球?”
下一瞬,他们又被尸体所吸引,不住地端详,勾起唇角,模仿尸体的表情。
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顾我见知道该顾全大局,忍着心塞,重新抚琴,为众人洗涤心绪。
队友挂在嘴角的诡异笑容落了下来。
众人恢复了神智。开始讨论这乱象。
流水依旧,那些尸体原本跟船跟得很紧,“荼毗”也近到顾我见触手可及。他一躬身,伸手就能触碰到她。
但越靠近出口,那些尸体就离船越远。
仿佛再也抓不住了。
耳边是队友细细密密的低语,伴着古琴,竟让顾我见觉得烦躁。
忽地。
“球球。”
那声音,顾我见极是耳熟,是荼毗。
嫌弃的,语调平静的,无奈的,微微带着点笑意的。
这些日子,他听她唤过他寥寥几次,每一次都一不样,每一次他都记得清楚。
他循声望去,猛然意识到声音来自水上,来自身后。
是那具尸体,在呼唤他。
一瞬间,顾我见整个人都冷了。
外界的一切都被隔绝,他想,这是陷阱,不该回头的。
可万一……万一荼毗先进来,真的遇到危险了?
顾我见难以控制自己。
他想要回头,身体关节却不受控制,头猛地低下去。
清水照影,在尸体与尸体的夹缝里,顾我见看见水面里映出他茫然的脸。
这种感觉难以形容,似乎自己被什么更高更强大的存在做成了提线木偶,线的另一头,就在那些存在手里。
一声叹息。来自虚空。
“这么在意她,为何不同行?”
那是空灵的女声,不知源头,又似来自四面八方。
仙乐飘渺,幻象中华美壁画上,有美人持琵琶跃下,从薄薄一页纸,化作活生生的人形。
幻象转瞬即逝。独留声音不绝。
顾我见被选中了。
“吾乃金神虔达,今日选汝为采摘之果实。”
“赐予你天赋……?你……已经是……”
“那我保留,你想要什么天赋?想被偏爱?”
奇奇怪怪的信息涌入了顾我见的脑海。
顾我见梳理清楚,他被拉入了一场诸神的游戏。
他是被选中的【果实】之一,会被选中自己的神赐予天赋,而这样的【果实】还有很多。
果实之间,需要互相竞争厮杀。
直至剩余一颗。
那颗最优秀的果实,将会获得诸神的恩赐。
成为诸神这场挎篮野游里……愉悦神明的【硕果】。
短时间内,顾我见很难消化这么多超出想象的事。
传说里的神存在,修真界这些法术滔天的修士,在祂们看来,不过是枝头的果实。
修士争斗不休,在祂们眼里,是果实在争夺养分。
修士命起身灭,就是一粒野果成熟后脱落,落入泥地腐烂,微不足道。好玩的小东西罢了。
但是,顾我见听见了金神的那句话。
“你想被偏爱?”
顾我见遵循本心回答:“想。”
“好,那我赐你天赋【偏爱我】。”
另一个女声在笑,“哈哈哈哈哈……虔达,你多取名……我爱听……”
但祂的声音被金神屏蔽。
顾我见又只能听见金神的声音了。
“天赋【偏爱……】”金神在虚空中似乎叹息了一声。
“总之,你这个天赋,可以使心中所想之人,偏爱于你。”
“一次只作用于一人。”
“被动触发。”
“当你死亡,或是当你自身不愿,天赋自动失效,永久失去。”
顾我见仔细听下来,这个天赋很是鸡肋,但是对他却说心中所想,他答应那些严苛的限制条件,“好。”
而后,金神的声音远去。
队友的声音重新灌入耳中。
顾我见看见自己身处舟上,一切如旧。队友们还在讨论这些尸体代表着什么,是不是其他进入秘境的人,是不是金神的暗示。
浑然不知,正在抚琴的琴修,才觐见过他们口中的“金神”。
顾我见琴声不乱,专注于抚琴本身。
诸神的野游……果实……
他需要时间来消化和思考。
一时间,顾我见异常的沉默,引起了宫叶的注意。
宫叶并不想让这个精神身体都修补的强力辅助,出了什么岔子。何况妙音师姐叮嘱过她,一定要保证顾我见的安全。香引轶要得到,顾我见也得安全出秘境。
宫叶很少见妙音师姐这么看重谁。
她关怀道:“球球,可是保护我们,累到了?”
“没事,快到了。”
顾我见已经消化完规则,他知道只有【果实】之间可以互相交流,其他普通修士无法听到看到,即便意外获悉“诸神的野游”相关的讯息,普通人也只会看到听到被替换后的内容,且自行合理化这些内容。
俗称,牛头不对马嘴。
不对。等等。
宫叶师叔突然出现的预知能力?她会不会也是【果实】?
顾我见被自己的猜直觉吓了一跳,又忌惮于果实互相残杀的规则,不敢轻易与宫叶相认。
还是先静观其变为好。
宫叶倒是轻灵。
她梳理着自己过长的覆眼纱,绕在指尖,就着放在膝盖处。仅凭触觉,慢悠悠地把纱系成一个又一个的蝴蝶结。
紫纱一段段缩短。很快,宫叶膝头停满了小蝴蝶。
“你抚琴时,和姐夫,很像。”
顾我见没料到这么一句,险些错了音。
是了,不像的话,师母又怎么会把他当作师父的替身看?
更不用提他从小到大的训练,每一次师母严厉训他,师母情绪崩溃,都是同一个原由。
不像。
“很像。”宫叶改口道,“但是,你和姐夫,并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顾我见问。
宫叶:“说不上来。就是,不一样。”
顾我见笑起来,他心里复杂细腻的情绪,不能对别人说,只能笑着插科打诨,“还是师叔偏心我了,是也不是?”
宫叶信以为真,较真道:“真的不一样。”
他们俩反应有趣,满船人都不由听笑了。
王良脸上赔着笑,心里发着狠。
妙音那小娘们想拿捏他,他就不能打探打探她干不干净吗?
王良自恃暗地里浸/淫风月场这么些年,爱慕妙音时他看不清,褪去美化后,他一到眼,就觉得妙音这“师母”,当得奇怪,尤其是和顾我见的互动,很是暧昧。
王良觉得他们俩有一腿。
只是没有铁证,他抓不到妙音的短。
此时王良故意哪壶不开提哪壶,顺着话头说道:“球球师侄,的确有当年宋姐夫的风范。”
说话时,王良拿眼觑看着顾我见的反应。可惜没瞧出什么端倪来。
顾我见不接茬,一时船上又无话。
就这样,合欢宗第一船顺利到达了第二关,宫叶道:“暂无风险了,球球,劳你再去接下他们。”
顾我见愣了一愣,良久,方应下了。
顾我见垂头丧气地行船又回去,再行抚琴,应对尸体一次次的出现。
见船走远了。
王良扶着宫叶,嘀咕:“到底不是咱们一宗的,心不诚,差使不动。”
宫叶道:“你少说两句。”
王良见一叶而知秋,品出宫叶不喜,他立刻闭嘴,拿别的话岔开了。
却说顾我见护送合欢宗几十号人,船都坐得人发晕。
这还没什要紧。
他愁的是尸体。看到荼毗尸体七八回,他怎么都无法“习惯”,每次内心都会受到巨大冲击,连他自己也说不上是什么缘故,到最后琴音也缭乱了。
琴弦松垮变音。
马马虎虎,总算他把合欢宗全员送到了第二关。
一人未伤。
宫叶很沉静,又转动眼珠子。
点数大。
“安全。”宫叶说,“走吧。”
合欢宗一行,步向枫林,远远就闻见焦香,看到巨大的太岁肉山,还有河边守在一起疗伤的慕尘宗小队。
王良看着自我吞吃的太岁,“那是什么?”
顾我见心神不宁,走路看着地下,踩着枫叶飒飒有声,听见王良说话,他猝然抬头。
冷不丁撞入一双清凌凌的眼睛里。
可惜,那眼神亮了一下,又变成了死鱼眼。
顾我见再次看见了荼毗。
虚空中,笑完了的另一位神祇,悠悠开口,“天赋好像开始起效了。”
会获得偏爱的。
然后经历像死一样的痛。
想想就有趣。
金神虔达斜眼过去,“九玄,你又在打什么坏主意。”
*
青囊这头,出了意外。
秘境开启前夕,她受到师门急召,说是大师兄病重,随时要撒手人寰。
生死面前,情怨被衬得立刻能一笔勾销。
青囊焦心地赶回药王谷。
一路上她自责不已,内疚难挡。
莫不是自己骂“狗男女”骂多了?诅咒起效?老话不是说心念感召,真成现实了?
她还一心想着进秘境,拿了那宝物卷轴来,能控制住大师兄,为自己当牛做马,自己委实是心太毒了。
青囊到药王谷入口时,泪洒衣襟。
一回去,小师妹慕悠悠就亲热地过来招呼她,让青囊脱不了身。
青囊凄惶地偷偷擦去眼泪,满脸难色,被慕悠悠架着胳膊,听小师妹左一言又一语,说不尽道不完的都是对青囊的想念。话里话外,慕悠悠都有些嗔怪,“为何我来了没多久,师姐就要去凡间,莫不是讨厌我?”
青囊被戳中心事,更加无措,眼见药王谷前来围观的人越来越多。众人的目光有如实质,黏在青囊身上打量,青囊浑身发汗,只觉得被种种目光凌迟了一遍。
“小师妹,大师兄病重,我前去探……”
“你诅咒谁病重?”只见青衣男子手展药经,执卷而来,正是药王谷大师兄西门子苓。
话本子里的许仙,长相能令快两千年道行的白蛇动心,莫过于此了。
西门子苓生得俊,他的爹娘相貌普通,他能生就如此气度,也是得了几分小造化。在修真界,提起第一美男赛欺霜,西门子苓也是有机会一道被提起的角色。
要不然,他也不会同时得到青囊和慕悠悠的芳心。
一照面,青囊看着他面色红润,浑不似有病。
“大师兄,你不是重病……”青囊说着要去找那封书信,猛然想起来自己收到的那封信,是药王谷特殊信,信上施过保密的术法,阅后即焚。
青囊自是摸了个空。
西门子苓一副果然如此的笃定表情。
“还在撒谎?”他瞥了眼青囊,收回目光,目视前方,“青囊,我以为你向来懂事得体,去凡间,只是闹闹小脾气。如今都学会撒谎诅咒别人了?”
青囊艰难道:“不是的,我真的收到了……”
“大师兄~”
慕悠悠插进来呼唤一声,一句称呼,小师妹声音抖了七八抖,九曲十八弯,娇滴滴的,听得西门子苓不由勾起一丝笑。
慕悠悠转去黏着他抱,语气依恋,尽是情人间的缠绵意味,“你别怪师姐,她只是着紧你。”
青囊听得心里一松,对小师妹生出感激。
却听慕悠悠继续道:“师姐不是故意出此下策的。说你重病,也只是个善意的借口。”
青囊脸色大变,意识到自己更加说不清了。
西门子苓收好书,看也不看青囊。
“我要她着什么紧?水性杨花,不知道在凡间又去倒贴谁?倒贴几个了……”
“西门,你别血口喷人。”
青囊又气又恼,又羞又悔。她再迟钝,这时候也意识到那封信有蹊跷。小师妹慕悠悠不简单。
怎么会那么巧?小师妹越劝和,事情越糟糕?她背的污名越重?而且怎么会那么巧?她一回来,就撞上小师妹,好像是师妹算准了她回来的时间,特意等在这的。
可青囊笨嘴拙舌,吵架吵不过,是那种吵完了晚上回去睡觉,左思右想觉得当时自己应该换种说法,能吵得更有力的人。
青囊气结于胸,一如往昔,吃下这个闷头亏。
还能怎么办。
“大师兄。西门师兄。”
“小师妹也在呀。”
路过的药王谷弟子打招呼,聚集得越来越多,可是没人同青囊打招呼。
有时就是如此。
人群会自动捕捉到大家不喜欢的人,而后默契地一起疏远她。
以前青囊喜静高冷,别人还能赞她一句药女神女,后来有了慕悠悠珠玉在后,连西门师兄都“弃暗投明”,选择了小师妹,就知道青囊多么不招人喜欢,是失了势了。
就这么以讹传讹,墙倒众人推。
受过青囊恩惠的,也只敢私下照拂。
毕竟大师兄西门子苓,是药王谷主的独生子。
在这药王谷,谁敢拂了他的意?
青囊一个孤女,也就是占了入门早的便宜。和谷主、大师兄一起度过了药王谷起步时期,自己背后又没什么倚靠的。
虽然她帮着打开了药的销路,作为善心药女也扩大了药王谷的知名度。但是狡兔死走狗烹,男子怎么肯承认,自己的成功,得益于女子的帮助呢?
对青囊、大师兄、小师妹这三人的恩怨情仇嘛……
药王谷子弟,大家都是揣着明白装糊涂。
西门子苓看人来人往,给人当猴戏看,自己面子上也过不去。
“你们都先下去吧,我同……”西门子苓看着青囊,不知该作何称呼,“我同她有话说。”
药王谷弟子们纷纷离去。
西门子苓担心有人在暗处偷听,叫上青囊,一起去往药王谷自己的住处。
路上,西门子苓一直在数落青囊。他对青囊私自去人间,颇有微词的样子。真怕青囊铁了心,一去不回。好在现在人是回来了。
虽然找了个他重病,她回来探望的拙劣借口,但西门子苓心里还是宽慰的。
“我不想当众责骂你,你为何如此任性?”
“你服个软不行吗?你向来不是性子最好的吗?”
“你怎么变成这样?还要悠悠来帮你打圆场?”
青囊讷讷不言,只低头跟着。
西门子苓领头快走,根本没发觉,青囊颈子前的衣襟,已湿了一片。
西门子苓得不到回应,一阵烦躁。他就是讨厌青囊像个锯嘴葫芦,哪里像小师妹直来直去,深得他心。
慕悠悠此刻就很识趣,师兄数落师姐,她一言不发,只默默听着。
三人来到目的地。
竹林千竿,竹屋孤立,清幽而人迹罕至。
西门子苓邀了两位师妹进屋,自己准备煮茶,慕悠悠早轻车熟路,去了茶具旁忙活起来。
西门子苓只得空手坐下。
青囊立在竹屋门前,略观一眼,就看见竹屋处处是男女共住的陈设。
鸳鸯枕、新的大衣柜、梳妆台,有些一看风格便是小师妹的。青囊心里一阵钝痛。
想当初,她和大师兄商量,如何建这屋子,如何摆放家具,何处摆琴,何处弈棋,何处点茶,何处晒药……缠缠绵绵,安排结契之后的生活细节,是何等地琴瑟和谐。
谁知,屋子建成了,青囊还未搬进来,斯人就已变心。
这屋子的女主人,赫然已经是小师妹慕悠悠了。
“青囊,我叫你坐下,你又在摆什么谱?”西门子苓跪坐在棋盘边,催促青囊。
青囊看着慕悠悠忙前忙后泡茶的身影,窈窕轻快,点茶的茶香飘散。钻入鼻间,未曾品尝,自己喉头先苦涩。
局外人是她青囊,客是她青囊!
青囊转头就走。
猛不防撞见一个老者,青囊稳住心神,行了行礼。
“师父好。”
“老夫听说,青囊回来了。”那老者正是药王谷主西门襄,他扶起青囊,“好孩子,心里苦吧。”
青囊一下子眼泪就流下来,“是青囊给师父添烦扰了。”
她一介孤女,被西门襄捡回药王谷抚养。她从小同西门子苓一起长大。既似兄妹,又是青梅竹马。她早年对西门子苓没什么想法,是西门苦求她多年,才换来她动心。但青囊对西门襄不同,她早早把西门襄当作自己的亲生父亲来敬重。
西门襄鹤发童颜,长长的白须垂下来,他摸了一把美须髯。
“子苓,你起来,是不是又欺负青囊了?”
西门子苓怒而起身,“父亲偏袒她。明明是她咒我病重。”
青囊也是有理说不清,她倔强扭过头,“你造谣我在先。”
西门子苓有些心虚。青囊对他表情意、求说法时,他已经心悦小师妹。当时恰好他听小师妹说了个话本,头脑一热,随口泼脏水,说是青囊背叛在先,勾结其他男修。
事后他后悔想说和几句,小师妹黏着他,一遇到青囊,小师妹就黏青囊去了,话语密集,他都插不上话,何谈说软话道歉。
后来青囊心伤,直接出谷离去了。
此时父亲说自己“欺负”青囊,也不为过。
西门子苓无言以对。
慕悠悠却奉上茶水,给西门襄顺顺气儿,“师父,几个月没见,您怎么又年轻了?快教教徒儿保养的秘诀。”
慕悠悠三言两语岔开话题,不着痕迹地从青囊手中抢过西门襄都手臂,亲热挽着,说西说东,逗得满脸严肃的西门襄慢慢舒缓了神色。哪里还记得西门子苓顶嘴的事。
西门襄年纪大见识广,反应过来后点了点慕悠悠的额头。
“你呀你,乖丫头,把师父当猴儿耍。”
“我可不敢!我才是皮猴,给师父解闷还差不多。”
一番话说得大家都笑了。
只青囊笑不出来,冷着脸,眼睫濡湿。
趁着慕悠悠逗师父开怀,青囊已悄悄取出来那把金钥匙,紧紧捏着,打算奉给师父,由师父去做定夺,自己这情爱,不要了也罢。
可是青囊左等右等,插不上话,也插不进慕悠悠和师父中间。
又来了。
那种无力感。
只要小师妹不愿意,她永远碰不到师兄,也靠近不了师父。
西门襄看青囊有话要说的样子,主动走过去。他还没忘记自己今天的来意。
“青囊,实话说,老夫都知道了。”西门襄拍拍青囊的手背,“论理,我一把老骨头,不该掺和年轻人的事。只是你和子苓,都是我看着你们长大的,手心手背都是肉,委屈了谁,老夫心里都难受。”
说到这,西门襄看了眼慕悠悠,慕悠悠回他一个默许的眼色。
西门襄十分满意,继续道:“青囊,要不,你给子苓做小吧。”
青囊打算将金钥匙奉给师父,闻言愣在当场,透心凉,彻骨寒钻进骨缝里去,惊得她骨头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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