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抬起头来。”
这四个字轻得仿若羽毛,却让沈云程不由得浑身一颤。
他向来对安城的命令奉若圭臬,眼下亦然。
“抖得这么厉害……”
安城忽然伸手,指尖抚上他剧烈跳动的颈脉。
沈云程的喉结滚动了一下,却说不出话来,那只手分明带着初春溪水的凉意,所过之处却好似掀起了滔天烈焰。
他看见安城眸中烛火与窗外月光交织,也映着他自己。
安城指尖一挑,迫使他仰起脸来。他绷紧的下颌线在指尖下微微抽动,像拉满的弓弦。
烛火在那双澄澈的眼中跳动,将眉宇间的坚毅映得分明。
她不由在心底又叹了一声,皇城内外多少玉树临风的王孙公子,怎么偏生是这张脸让她怎么看都觉得舒心。
“再说一遍。”她故意板着脸,声线里压着三分自己也未察觉的柔软和悸动。
沈云程目光终于不再躲闪,不再畏惧直视这轮明月。
他随着安城的动作,眼眸清明又认真望进她的眼底,坚定忠诚,一字一顿,让每个字都带着心跳的跃动。
“殿下,此心向君,纵焚不烬。”
她指尖本该稳如磐石,却在听到“纵焚不烬”时,微不可察地轻轻一颤。
殿外突然惊起宿鸟,振翅声与心跳同频。
这十个字,每个字都像从心尖上剜出来的,带着滚烫的血气。
安城的指尖仍抵在他下颌,力道渐渐加重,像是要将他每一寸每一分都镌刻进眼底。
那目光似春水融了碎冰,又淡似清潭毫无波澜,清泠泠地淌进他血脉里,却在心头掀起滚烫的千层浪。
沈云程呼吸越发急促,只觉得自己三魂七魄都要随那指尖化去,他受不住眼前人这样的凝视,他被安城触碰的肌肤像在灼烧。
他跪着仰视,而她俯身逼近,衣袂交叠间仿佛连月光都变得粘稠。
这情境让他脑中不受控制地浮现出诸多荒唐念头。
思绪如纵马险崖,收缰不及,浮想联翩间惊得他齿间已咬出血腥气,仿佛这样就能赎清痴妄。
若此刻不是因为安城的动作,他定要扇醒这副被妄念侵蚀的躯壳。
“殿下……”沈云程心跳到连呼吸都开始不畅,喉间像是被无形的绳索绞紧。
安城的指尖明明只是轻触他的颈侧,却仿佛直接剖开了他的胸腔,让那颗疯狂跳动的心脏无所遁形。
烛火突然长跳,将两人影子钉在描金屏风上。
“属下——”他尾音发颤,“心悦殿下。”
最后一个字坠地的瞬间,寝殿外的早开的海棠突然被风吹落一簇,扑簌簌打在窗棂上。
安城终于松开手,却转而用掌心贴住他剧烈跳动的颈部脉搏。
指尖下的脉搏快得惊人,让她忽然想起幼时在猎场见过的中箭麋鹿,也是这般濒死般的颤栗,却又奇异地透着生机。
此话一出,沈云程觉得好似得到了大赦一般,死生都已经无所谓了。
他那些日夜啃噬心肺的痴妄,那些足以让他凌迟的觊觎,那些大逆不道至随时丢命的贪念,此刻竟化作轻飘飘的几个字,消散在寝殿沉郁的龙涎香里。
可是这条命有什么珍贵的,他不过是尘芥般的人,如果能用这条命换安城一次青睐,他心甘情愿。
如果他有更多的东西可以交换,他愿意悉数交付。
如果人有来生,他愿意奉上此后的生生世世,只求换一次安城对自己与众不同。
他生出了一种献祭般的情愫,宁愿将魂魄碾碎成金阶前的尘灰,也希望能得她片刻驻足。
安城闻言,面上仍是霁月清风的模样,但也只是一瞬,便绽开一抹笑,像是像冰裂时乍现的磷光,顷刻间彷佛消融了整个空间的一切。
沈云程被这一笑,勾的三魂丢了七魄,觉得就算是立刻死了也心无怨悔。
“帝王家的人,爱恨是要称斤论两的。”安城指尖无意识掐入掌心,却似又漫不经心,“而本宫的骨血里,还淌着紫宸殿的冰。”
说话间,她眸光潋滟如春水,一寸一寸碾过沈云程的神经;偏生语气又像是覆了一层寒霜,凛冽不可亵玩。
一冷一热,这般矛盾,反倒让人明知是折磨,却依然不禁沉溺其中,甘愿受刑,欲罢不能。
沈云程快被他的殿下看的忘记了一切,忘记了自己是谁,忘记了方才说过的话,忘记了身份,也忘记了时间。
统统溃不成军。
他只有一个信念,生生世世都心甘情愿做眼前人的裙下臣。
无论被如何对待,无论是否被珍惜,就算是被一时兴起的玩弄和摆布,他都甘之如饴,至死不悔。
遇见姜含章之前,沈云程觉得至死不渝都是书里的故事,因为现实中不存在,故此惹人向往,引人浮想,令人传唱。
“属下愿做殿下手中利刃、膝下忠犬,或是枕畔玩物、发泄对象。”沈云程喉结滚动,“只要殿下需要,属下都可以。”
沈云程红着脸说着最直白的话,任由羞耻的红晕从脖颈漫上耳尖,他豁出去了。
“只要能让属下留在殿下身边,只要殿下不生厌,属下任何状态都可以,一切事情都可以。”
他呼吸略显急促,“除了留在殿下身边,属下无任何奢求。”
他不敢动分毫,指节攥得微微发白,重复着心中所愿,“属下不求能被殿下珍惜,只求能留在殿下身边。”
话音方落,更漏都好似突然停滞,连烛火都凝成琥珀。
顶着一张纯情柔弱的脸,说着坚定到好似求死的话。
这人明明羞得眼尾都好似被指尖揉碎的海棠汁液染就,说出来的话却直白得近乎亵渎。
这哪里是告白,分明是剜心为烛、沥血为香,在神佛不渡的欲海里立起一座祭坛。
他奉上全部尊严为牺牲品,连羞耻都成了最虔诚的供香,他俯身终生跪伏在她脚边,只为换她垂眸一顾。
一字一句,安城都听进了心里。
一举一动,安城都看在了眼里。
她指尖漫不经心地划过他的喉结,嗓音低缓而玩味:“沈云程,你倒是把自己说得……廉价得很。”
沈云程闻言浑身绷紧,泛起一阵命门被掌控的战栗,连呼吸都几近凝滞,“属下的一切,都只给殿下一人。”
“不知廉耻。”安城带着柔意轻斥了一句,自己那颗躁动的心却几乎也要撑破金丝玉线。
若这番话出自旁人之口,她定会觉得谄媚逢迎、惺惺作态、摇尾讨宠。
但当这个人换成了沈云程——
她觉得那双眼睛里盛着的热忱太过灼人。
的的确确是个勾人的东西。
入府不过数月,竟已让她屡屡破例,当真是……不成体统。
“起来吧,如云坊的点心凉了可就失了风味。”安城本来也没什么大事,此刻更觉床榻间莫名燥热,索性就移步到了临窗的软榻前。
雕花小几上摆着的芙蓉酥还泛着温润光泽,海棠花瓣飘落在上,像给他的剖白做的无声见证。
她拿着点心,有一口没一口的吃着。
窗外那树海棠开得正好,可她的心思却飘到了别处,心里在想着沈云程的那番话。
生平头一回,有人敢这么不要命的在自己面前直言不讳的说出这般僭越的话。
也是这头一回。
安城觉得,明明是最该令人戒备的僭越之词,她听了居然不觉得谄媚和算计。
这哪里是祸害,倒像是命里的劫数。
她本该是执棋人,却不知不觉成了局中子。
芙蓉酥的甜香还留在唇齿间,却已经尝不出滋味——原来最蛊惑人心的,从来都不是什么妖精法术。
她望着窗外,唇角噙着笑,指尖却无意识摩挲着那片覆盖住芙蓉酥的海棠。
沈云程并未离开,他半步都不舍得挪动,能够待在安城身边的每一刻对他来说都弥足珍贵。
他凝视着安城含笑的侧颜,虽不知她心中所想,却也心满意足,若能换得眼前人展颜,纵使要他赴汤蹈火,亦死有所值。
这般想着,沈云程只觉如云坊的点心似乎都染上了未尝的甜意。
笑意自心底悄然蔓延,最终化作眼底一抹温柔的流光。
待回神时,正对上安城投来的目光。
“殿下?”沈云程下意识抬手要擦,以为脸上沾了什么。
待反应过来时,耳尖已染上薄红,声音也低柔几分,“被殿下这般瞧着,属下……怕是要活不成了。”
安城不禁莞尔:“别,若是传扬出去,还当是本宫苛责你,公主府虐待良将。”
她眼尾微挑,“沈云程,你对着旁人,也这般如蜜似饯吗?这样讨巧的话,都与多少人说过?”
“殿下明鉴,属下不敢。”沈云程撩衣跪下,动作利落。
安城也不拦着,只是居高临下瞧着他挺直的脊背,墨发利落垂落,目光却灼灼仰视着她。
“沈大人如今胆子倒是见长。”安城倒是并未怪罪,反在他澄澈的眸中看清了自己。
她忽然莞尔,衣袖轻拂间,已不着痕迹地向沈云程的方向偏了偏,宛若一枝海棠不经意地倾向朝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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