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安城所说,沈云程的身份会因为他在安城房中过了一夜而极为不同。
没有人会问、也没有人敢问一夜究竟发生了什么,他们只知道沈云程已经是可以留在主子房中的人了。
一夜未出的人。
“沈大人!”
“沈大人早!”
沈云程从安城处回房间的路上,路过的婢女侍从无不称呼一声沈大人。
沈云程点头回礼,而后没人处便兀自笑起来,笑自己,也笑这称呼。
安城倒也没责罚他昨夜的逾矩,不过是起了几分逗弄的心思逗着人玩儿罢了。
晨起梳妆时,侍女们捧着鎏金铜盆与螺黛香粉鱼贯而入,沈云程就立在屏风外,听着里头珠钗相碰的清脆声响,忍不住请命随行进宫。
“你身上伤未愈,就好好在府里养着。”安城带着晨起慵懒的声音隔着屏风传来。
让他倏的想起更早前只有他在侧时,安城那句‘你伤不好,怎么服侍好本宫’的话。
沈云程不顾身份的想着,他的殿下漫不经心地展颜一笑,或是慵懒随意地说几句话,都足以让人心甘情愿地溺毙在那双含情眸里。
沈云程应了声是,只是回想起几句话罢了,却让他耳根发烫,连呼吸都乱了节奏。
安城进宫后,沈云程倒是也没有回去养伤,原本就伤的不重,休养了前些日子基本好了,待安城出门后,自己也就出去了。
倒不是偷偷跟着人,他还没这个胆子和机会,只是突然想起上次夜游时路过的一家糕点铺子,他想着当时从里面走出来的成双入对的人,手里提着的食盒飘着清香,想来味道极好。
他特意去买了最时兴的几样点心,又在街市上徘徊许久,估摸着安城该回府了才转身折返。
可直至暮色四合,朱漆大门前始终不见公主车驾的影子。
直到月上柳梢,府中才传来动静。
也传来公主病了的消息。
沈云程顾不上要经传召,什么规矩体统全都抛诸脑后,疾步就往寝殿方向奔去。
一路上,他想了很多种可能,觉得心急如焚。
直到问过了医师,只是寻常受凉,并不打紧,一颗悬着的心这才放下来。
“何事?”
沈云程喉结滚动,他平复了情绪,却破天荒地没有行礼,只是望着倚在锦枕上的安城,见她将药碗搁在床边小几上,褐色的药汁还在冒着热气。
安城见他似乎是有话要说,就屏退了身边的侍应。
待最后一名侍女合上门扉,沈云程突然疾步上前,单膝跪在榻边,呼吸尚未平复,“属下听闻殿下病了,属下担心殿下。”
“担心?”安城闻言轻笑,“本宫猜一猜,是担心你这沈大人只当了一天便到头了?还是担心你的荣宠还没真正开始,就要烟消云散?”
“殿下知道的,”沈云程说话间端起汤药一下下的搅动着,“属下绝无此意。”
“沈大人倒是比以前胆大了很多。”
沈云程闻言改为恭敬的双膝及地,但还是稳稳的端着药,不停的仔细的搅着,低眉垂眸,模样很是温顺,但也只是看着温顺。
只是比以前来,少了些拘谨和紧张。
像是房中一夜开了他的固有封印。
“殿下再这样开属下的玩笑,属下要折寿了。”他唇角勾起一抹弧度,“倒不如待殿下服了药,属下把剑取来,让殿下一剑杀了的好。”
“可是本宫怕血,怎么办?”
“殿下放心,属下死前会自己捂住伤口,”他抬眸望向床上的人,“绝对不让血渍沾染到殿下的衣裙分毫。”
一夜之后,沈云程变得更有趣了,安城如此想着,“确实大胆了很多,起来吧,药拿来,本宫自己可以。”
沈云程依令将药递了过去,看着安城皱着眉一口气喝了下去。
“不过是淋了雨,不喝这药也没什么,他们总是过于谨慎了。”
“殿下千金之躯,怎可有半点损伤。”
沈云程见安城服了药,忽然从袖中变戏法似的取出一包糕点,粉白相间的兔儿糕正憨态可掬地卧在纸上,耳朵尖还缀着点点红晕。
“你去如云坊了?”
“殿下尝尝喜不喜欢,”沈云程捧着糕点,指尖微微发颤。
“好啊。”
安城言毕却不动,只倚在锦绣堆里浅笑盈盈。
那笑意像三月春风,惹得沈云程不由自主又近前一步,将点心双手更奉到她眼前。
却不料下一刻,安城忽然倾身。
衣袖和锦被轻微的摩挲声中,她就着沈云程的手就这样低头咬了一口兔耳朵,然后似有回味般,道了句喜欢。
窗外春雨淅沥,将殿内药香与糕点甜味糅合成独特的氤氲。
安城慢慢咀嚼着,抬眸望进他眼底。
沈云程就这样僵在了原地,手中的兔儿糕好似突然变得滚烫,连带着他的耳根好似也烧了起来。
那缺了耳朵的兔子正用红豆眼睛望着他,而唇齿留香的人却笑得像春日初绽的花。
这滋味比最烈的酒还醉人——他没尝到点心,却已醺然欲醉。
那红豆竟恍惚间好似他的心头血。
“殿、殿下~”
“嗯?”安城丝毫没有病了的模样,烛火在她眸中跳跃,“方才不是挺大胆的吗?现在怎么又不知所措起来?”
“昨晚不是说,”她略一莞尔,“会永远追着光走,这一点永不改变吗?”
晚风透过窗户,有些微凉,却吹不散沈云程心头的灼热。
他这才惊觉,原来夜色里剖出的真心话,那些他以为会随风消散的僭越之词,自己的殿下都听了去。
他原本以为安城那时候早睡着了,都是他自己、只是他自己知道,说了,就散在风中,什么都没了。
他无数次仰望那云端之上的明月,渴望被清辉照耀,又惧怕云泥之别的鸿沟会让他坠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可即便是万劫不复又如何?只是若余生再不能得见心中所念,那才是真正的炼狱。
那一切就没有了意义。
如今才知,安城什么都听到了。
他既惶恐又欣喜,像在悬崖边抓住了一株救命稻草。
“是,此心向君,纵焚不烬。”
安城呼吸微微凝了一瞬。
更漏声突然停滞,仿佛天地都为之一静。
这九个字掷地有声,在寂静的寝殿内格外清晰。
说罢,他后退两步,郑重地跪伏于地,恭敬的等待着安城的审判和处置。
他的额头抵在冰凉的砖面上,却觉得全身血液都在沸腾。
他像虔诚的信徒等待神谕,而安城指尖残留的糕点甜香便是最神圣的熏香。
这方寸之间忽然成了天地间最庄严的祭坛——他献祭了自己全部的真心。
齿间残留的血腥气提醒他,这句话在喉间辗转了多久,剖白这句话耗尽了多少勇气、下了怎样的决心、又做了何等的准备。
那是将整颗心剖出来捧在掌心的决绝。
他本打算将这份疯长的情愫永埋心底。
可面对安城时,所他有的自制力都如雪遇朝阳,层层消融。
他做不到虚与委蛇,做不到言不由衷,更做不到,眼睁睁看着上天再一次眷顾他的可能的机会,就这样从指缝在月色下溜走。
月光透过窗纱,与案头烛火交织,像命运纺出的银线。
或许这只是安城的调侃与鄙夷。
但是沈云程顾不上这么多了,他的额头抵在冰冷的砖上,却更加清晰可闻自己如雷的心跳。
他曾经最无法理解的便是飞蛾扑火。
明知是死局却清醒的往里跳,烈焰焚身之时,又该如何自处?
可是这一刻,他忽然明白了飞蛾扑火的心境,明知可能焚身,注定前路死局,但那才是最能救赎心的路,没有之一。
沈云程低垂着头,双手交叠行着最标准的跪礼,姿态与当日演武场上如出一辙。
可此刻他的身躯却不受控制地微微发颤,心跳快得几乎要震碎胸腔,每一下搏动都像是擂在耳膜上的战鼓。
殿内静得可怕,只有更漏滴答作响。
明明只是风吹帷幔的片刻,于他而言却像熬过了整个轮回。
直到锦被窸窣,有人赤足踏在殿内砖上的细微声响传来,沈云程的呼吸好似都骤然停滞。
安城的影子慢慢笼罩下来,他能清晰地看见那绣着金线的衣裙抚过地面,带着淡淡的幽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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