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云程!”姜含章朱笔一顿,笔尖朱砂在奏折上泅开一点残红,“你好大的胆子!”
她发现推门而入的是沈云程时,略有紧绷的肩线几不可察地松了松。
沈云程入府时日尚短,月影侍的事务也未曾让他参与,那就意味着这个人前来、至少此刻推门而入的不是什么棘手麻烦。
“是,属下知罪。”沈云程胆子的确大了不少,说着知罪的话,却不耽误做着知罪的事。
他把汤药放在了案几上,“待殿下玉体康健,再治属下的罪也不迟。”
“沈大人好口才。”安城见了他,心绪暂时明朗了几分,放眼整个公主府,敢在她批阅文书时无诏而来的,大抵只有沈云程了。
真是惯坏了他。
安城不由在心底轻叹。
自己这般想法,府中上下又岂会不觉?
比如现在。
廊下当值的四名婢女。
她们在听见自己主子不悦的声音时,不约而同地绷紧脖颈,连发丝间的珠花都不敢轻颤,同时替沈云程捏了一把汗。
但沈云程不仅进了书房,好似暂时也不似要被问罪的模样。
至少没直接被赶出来。
无诏而入,这般僭越,这是她们印象中韩月和江夜都鲜少敢为的事。
说起江夜和韩月,这二人作为自己主子的心腹之一众所周知,最近好像格外忙碌,时常见不到他们在府内的身影。
近来主子身边的得心应手的人、出入最频繁的人,倒成了刚来不久的沈云程了。
还是个不知道天高地厚的货。
不免悄声议论了起来。
“这个沈云程我知道,”鹅蛋脸婢女凑近,“虽说刚来不久,但据传不久前在演武场上独自一人降服烈马,解了咱们主子和陛下的急呢。”
“就是他啊,据说主子还夸他名字好听了,那句话怎么说来着?”
“我知道,我知道。”圆脸婢女接口,忽又惶惶四顾,才细声念道,“主子说,‘朝发轫于苍梧,夕余至乎县圃’。”
“对,就是这句。”
“嘘——”为首的婢女突然竖起耳朵。
风声掠过廊柱,远处似有铁甲相击之音。几人顿时噤若寒蝉,直到确认只是巡逻侍卫经过,才又松懈下来。
“看来是很受主子欣赏啊,才进府没多久,地位都要逼近韩大人和江大人了。”
“还有行事作风更隐秘的方匀方大人,”四人中最年幼的婢女以帕掩唇,声音细若蚊呐。
“我怎么觉得你是刻意的,”圆脸婢女闻言打趣,“怎么随时都要提方大人?”
心事被戳破,几人顿时捂嘴低声闷笑,却见方才提及方匀的婢女耳根通红,袖中帕子绞得死紧。
“话说回来,我觉得可未必,”鹅蛋脸婢女抚着胸口绣纹,声音极低,“一时之宠不算什么,能长久才是好的,江韩方三位可是经年的老人了,那才是主子的心腹;这位嘛…”
说话间她朝着书房的方向努了努嘴,然后悄声笑道:“我倒是觉得是主子一时新鲜。”
“怎么说?”
“你想啊,主子真正信任的人那得是交付重任的,比如江韩两位大人,虽说是主子心腹,但是行走在外,便是满朝文武,认得不认得的谁也没有小瞧了他们,不都是客客气气的。”
“我懂了,你的意思是,这位不过是主子一时恩宠留在身边新鲜用的?”
其中一人点了点头:“这话也对,他出了府门,谁还认得?”
“也是…”
晚风掠过檐铃一阵轻响。
“快别说了,小心被主子听见。”为首的婢女哑声道,“主子可是最不喜欢私下议论的,再说一时恩宠、长久恩宠的,跟咱们也没关系,咱们只管当值好了,伺候主子满意才是正理。”
“这话在理,若有错被赶出去,再想有第二个公主府这样的好去处,再想有第二个殿下这样的好主子,”圆脸婢女说话的同时做着许愿祈求的手势,“只怕是求神拜佛都得不来的。”
几人声音压的足够低,书房内肯定是听不见的,但也还是识趣的赶紧归位当值了。
书房内。
烛火轻摇,映得朱笔上的金纹忽明忽暗。
安城并未因沈云程的举动动怒,反觉出几分兴味。她瞧着那低垂的眉眼——看似恭顺,偏生藏不住骨子里的恣意和己见。
“殿下,属下不敢窥见案牍,还请殿下移步先把汤药用了。”
“本宫一向不喜欢书房内有除了书香、墨香之外的味道,”安城故意冷着声,目光却落在他搅动汤药的修长手指上——玉白的指抵着青瓷,搅动时药香氤氲,毫不惹人厌。
“是,”沈云程温声,“殿下要问责,属下甘领任何责罚,但殿下若是忙完再服药,只怕是一夜都无法安睡了。”
沈云程站在不近不远的地方,拿捏着恰好的分寸搅动着汤药,瓷匙轻碰声里,他垂眸含笑的模样与告罪的话格格不入。
安城索性搁下朱笔,好整以暇地靠向椅背。她倒要瞧瞧,沈云程仗着自己的心意,究竟能放肆到什么地步。
“好吧……”沈云程见状放下汤药,安城以为他就要这样离开,顿时心生一阵无趣。
却不料下一刻,就见他自袖中抽出一段红绸,从容覆目。
烛光霎时将绸色染得艳烈,衬得他棱角愈发清晰。
安城指尖在扶手上轻轻一叩,露出了一个意料之外的笑容。
“殿下见谅,殿下不肯过来,属下又不敢窥见国事公务,只好如此。”沈云程说着,复端起汤药来,四平八稳的向着安城的方向而去。
他蒙着眼,行动却未受影响。
“殿下放心,并非红绸可视,是属下心中已有书房布局,红绸蔽目,不见公文,心有所系,自当趋赴。”
至书案前,沈云程停的恰到好处。
他感受的到,安城就在眼前。
沈云程笑着,眼睛不可视,他心中却越发清楚,笑意无法透过眼睛露出,心意便通过嘴角扬起了。
他稳稳的端着汤药,见安城还是无动作,便要再前一步,却不料他尚未迈出,就觉药盏已离了手。
“殿下?”他听见了瓷盏轻搁案几的脆响。
“药还有些烫。”安城的声音传来。
沈云程听见了动静,好似是安城起身的动作。
他下意识伸手去扶,却觉腕间一沉,被安城隔着衣袖按住了手臂。
力道不重,却带着不容抗拒的意味,让他不敢再妄动分毫,只有红绸之下的眼睫一阵微微轻颤。
他暗暗攥紧了指节,喉结不受控地滚动了下,吞咽声在寂静的书房里格外清晰,仿佛有颗珍珠正顺着他的咽喉坠入胸腔。
安城唇角微勾,上前一步,踮起的足尖在裙裾间若隐若现。
她双手搭上沈云程的胳膊,唇畔倏然轻拂红绡,指尖还不忘隔着红绸掠过沈云程眼尾那颗泪痣。
暖意透过红绡渗进,像初春第一缕穿过冰层的阳光。
沈云程的呼吸骤然凝滞,脊背绷紧。他只觉周身血液似是瞬间逆流,激的他神魂俱荡。
他仿佛站在万丈悬崖边缘,脚下是翻涌的云海,只需安城一个眼神便甘愿坠溺。
他心跳骤停一瞬,复又如擂鼓狂震。
如果说此前他的爱意是只敢在安城脚边试探的藤蔓,如今只是瞬间,便蔓延了整个天际,绽出滔天花海。
安城分明是故意的,如此惹逗完一番,便轻巧地退开。
衣裙下摆扫过他的皂靴时,苏绣的凤凰尾羽擦着皮革发出细微的沙沙轻响,她这才端起案几上的汤药皱眉饮尽。
沈云程想象着画面,喉咙处不自觉滚动了下。
那苦涩竟似在他喉间烧灼。
“现在温热正好。”安城放下药盏,便略仰首,抬手去抚上了他红绸的系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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