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书房内烛火摇曳。
安城如常替姜含清分担部分奏章,终于案头奏折所剩无几,她揉了揉腕骨,想着批完这最后一份便可歇息。
自那日姜含清来公主府,气消之后又商定了诸多事宜,沈云程那边也已安抚妥当,街边遇刺的风波总算暂且揭过。
时日如常。
只是这份安城以为可以歇息的奏章,却在她打开时,不免微微一惊,朱笔悬在半空迟迟未能落下。
竟是关于自己的。
工部尚书周尚中为其子周以承上书,请求求娶安城公主。
奏章极尽溢美之词,将周以承描绘成少年成才、经纶满腹的翩翩公子,更称其‘慕殿下风华久矣,思之成疾’。
周尚中爱子心切,故此上书云云,字里行间皆是老臣舔犊之情,倒教人看在这份情上不好直接驳斥。
工部?
安城轻轻合上奏章,并未做任何朱批。
她看了一眼外面的夜色,窗外阵阵清风袭来。
明月皎皎。
“江夜!”
“属下在!”
“去备车架,赶在宫禁前进宫!”
“主子,现在?”
江夜下意识多问了一句,安城眼风扫过时,江夜惊觉自己多话了,立刻躬身:“是,属下立刻去办,主子稍后。”
翌日,工部尚书府内,周尚中下朝回府时甚至不知方才是如何迈过的门槛,只觉现在依然脚步虚浮。
他脸色阴沉如铁,袍袖一甩间惊飞了枝头的栖雀,厉声喝道:“把那个孽障给我叫来!”
待周以承来后,一脚上前将其踹翻在地,接着抄起家法棍棒,劈头盖脸便打了下去。
“逆子!”
“爹,爹,就算儿子有错您也得给我一个解释的机会!”周以承狼狈闪躲,抬手拦住了第三棍,“爹息怒。”
“我问你,那封求娶公主的奏章,是不是你写的,是不是你偷偷模仿老子的字迹,替换了原来的那份折子?”
“是!”
“你还敢承认!”周尚中扬手便是一耳光,“擅动朝廷命官奏章,你可知这是什么罪!”
他顿觉眼前一黑,“伪造公文,你可知又是什么罪!这桩桩件件你知不知道都是杀头的死罪!”
“只要爹不说,儿子不说,”周以承不服气,“又有谁知道,爹,您未免太大惊小怪了!”
“混账!”周尚中气的浑身发抖,指着他厉声斥责,“周家怎么出了你这么个不知天高地厚的逆子蠢货!”
他在房间负手来回焦躁踱步,“你可知安城公主是何人,是你能肖想的吗!是周家能攀附的吗!周家几斤几两,敢去碰这样的天家贵女!”
“不管是什么人,不还是一个女人!”
周以承不以为然,眼中闪过一丝轻蔑,随即又换上恳切之色,膝行两步拽住周尚中的衣角。
“爹,您未免太妄自菲薄了,您现在是工部尚书,周家也算清贵之门,这样的门楣,怎么就不能与公主相配了!”
“孽障!你还敢顶嘴!”周尚中怒斥,抬脚就要再踹,却被周以承死死扯住袍角。
“爹先息怒,请听儿子一言,儿子要求娶公主,并非是一己之私、一时兴起,更多是为了爹您考虑、为了周家前程谋划!爹请细想,如今公主适婚却并未选定驸马,若是能让公主下嫁周家……”
他压低声音,一口气未敢停歇,眼中却闪烁着算计的光。
“爹未来就算官至宰辅也指日可待。”
周以承自然不会说是因为自己和朋友喝酒,醉后狂言下了赌注,只得说是为了周家的仕途考量。
那夜他与友人赌酒,醉醺醺拍案而起:“安城公主又如何?不过是个女人,我周以承若要娶,难道还娶不得?”
众人哄笑,激得他热血上涌,当即立下赌约。
可酒醒后,他才惊觉自己夸下海口——莫说求娶公主,便是递个折子都难如登天。
思来想去,自己又不能真的去宫门前长跪,唯有铤而走险。
模仿父亲的字迹替换奏折。
若是成了,一切自然好说,周家更上一层楼。
不成……横竖是父亲的折子,罪责落不到他头上,至多挨顿家法罢了,也损失不了什么。
周以承观察着父亲的神情,愤怒和后怕中他居然看到了一些异样的不可思议。
“难道说?”周以承心头一跳,血液瞬间沸腾起来,一把攥住了周尚中的袖子,“爹?陛下应允了?同意儿子娶安城公主了?”
周尚中没有否认,片刻的迟疑便是最好的答案。
周以承立刻就从地上弹了起来,抓着周尚中的衣袖,眼中狂喜。
“爹,是真的吗?儿子真的能娶公主了吗?”
周尚中叹了口气,还未开口,周以承已如癫似狂地冲了出去,在庭院中手舞足蹈,放声大笑——
“我能娶安城公主了,我是当朝驸马了,我还以为多麻烦多难,原来不过是一份奏章的事情,我周以承终有名扬天下的机会了!”
他挥舞着双臂,仿佛要将这天大的喜讯昭告天下。
周尚中站在原地,看着好似疯了一样的儿子,只觉恍惚,好似大梦一场。
怎会如此?
这泼天的富贵,竟来得如此轻易?
他在朝堂上听着内侍念出那封奏章时,字字如雷,轰得他双耳嗡鸣,顿时就吓得三魂七魄离体,立刻跪地解释。
他伏在地上瑟瑟发抖,辩解之言尚未出口,却听见九五之尊的人大笑了几声,然后道了句——
准了!
再无旁的话。
再无多一个字。
准了?
没有质问,没有震怒,甚至没有半分迟疑。
轻飘飘两个字,却似九天惊雷。
余下的朝议仿佛隔了一层厚厚的纱,他后半程恍惚至极,群臣的议论、奏对的声响,都似模糊的杂音远去。
直到散朝时,同僚们纷纷拱手道贺,他仍如行尸走肉般,机械地回礼。
每一声恭喜周尚书,都像一记闷锤敲在心头。
他望着宫墙上刺目的日光,忽然觉得朱墙金瓦的皇城像个巨大戏台。而他自己,正被推着演一出荒唐至极的戏码。
怎么会是准了?
为什么会是准了?
安城公主何等人物?
是先帝最宠爱的女儿,是太后的掌上明珠,是姜含清最信任倚重的人、最爱的妹妹,也是天下最尊贵的公主。
担着半壁江山的公主。
这样的金枝玉叶,莫说婚配大事,便是平素膳食多用了一味香料,都要专门记档呈报,日常起居无不仔细慎重。
如今却因一封荒唐奏折,轻飘飘一个准字,就被定了终身?
周尚中在书房来回踱步,官靴碾得地面咯吱作响。
准了二字像把钝刀,反复凌迟着他的理智。
周尚中自问,谁不想平步青云,他也不例外,如果周家真能攀上安城公主,周家何止光耀门楣?便是他周尚中入阁拜相,也指日可待。
周家的祖坟得冒几辈子的青烟。
可也正因如此——
好似整件事更让人毛骨悚然。
他怎会不心知肚明,周家算什么东□□子周以承更是被纵的文不成武不就,不过是个整日里斗鸡走马的纨绔,绝对不是能入得了安城眼里的人。
这泼天的恩典来得太蹊跷,蹊跷得叫人心头发颤、头皮发麻。
周尚中坐在椅上,似是枯木一般望着门外的天空,那一声准了始终在他耳畔回荡,震得他太阳穴突突发疼。
还不如直接降罪来的痛快和真实。
可如今这轻飘飘的二字,就像悬在头顶的铡刀,不知何时会落下。
准了的背后呢?
九五至尊在满朝文武面前的金口玉言绝对不是儿戏。
他该当如何?
现在就张罗着筹备婚事?那岂不是昭告天下他周家早有不臣之心?急功近利、早有计划之嫌?
若按兵不动?那藐视圣恩的罪名,欺君犯上的意图,足够让周家满门抄斩!
要如何做?才能应对这个允诺?
周尚中只觉得他好似在一片浩渺无边无际的海中,孤立无援,只有脚下一块礁石。
无论前后左右怎么选,都只有死路一条。
如果不选,还是死路一条。
周以承却从来没有这些考虑,他知道消息的第一时间,立刻跑了出去呼朋唤友,来告诉他们自己没有妄言,安城公主不日就将下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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