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怎么来的?”姜含章指尖轻叩了几下案几。
“回主子,乘的是周府青缎马车,却偏在街角就下了车。两个小厮捧着礼盒要跟,被他用踹了回去,这会儿正自己抱着鎏金礼匣在门外候着呢。”
之雨说到后半句时,嘴角几不可见地撇了撇。
未得诏令、暮色登门,便是寻常市井草莽匹夫,怕是也做不出这等荒唐之事。
姜含章眸中含着冷意,唇角勾起一抹不屑,她原以为好歹也是工部尚书的世家子弟,基本的礼数总该有。
总要有个假借的名头,总要是朗朗白日,却不曾想……
周尚中何等精明之人,怎生教养出这样的儿子?
“带去月回厅。”
“是,奴婢告退。”之雨倒退三步才寂然无声转身。
“主子,”韩月待侍女退下,上前半步低声道,“您何苦要见?”
他只觉这人才情和品性都如同皱了的白纸,半天憋不出一句有内涵的话,更遑论跟他父亲相比,怎配面见公主?
“混话,来者是客,”姜含章抚过腕间玉镯,“不止本宫要见,你如此愤懑,就随侍在侧同去吧。”
“是,属下知错。”韩月立即单膝点地。
“交代下去,月回厅今日用去年的陈茶即可。”
韩月闻此,心头一凛,才意识到自己主子是另有目的,方才冒进险些坏了主子筹谋,言行举止差点失了分寸。
便当即双膝跪地请罪:“主子恕罪,属下一时心急,言行无度,僭越之处谢主子饶恕。”
周以承在月回厅内第三次抚平衣袍上并不存在的褶皱。
他望着青金石铺就的地面倒映着藻井纹样,只觉自己每行一步都像踩在星河之上。
厅中四角立着青铜仙鹤香炉,鹤喙吐出的檀香萦绕不散,与窗外渐浓的夜色纠缠成淡紫色的雾霭。
他正自顾自环视之时,忽听廊下环佩轻响。影影绰绰的绛纱宫灯次第亮起,将他的影子钉在万字不断头的地纹上。
“殿——下——到——”
随着内侍悠长的唱喝,他撩袍跪得利落,额头却在触及冰凉的青金石地面时顿了顿,借着俯身的机会,他看见十二幅帐幔缀着的珍珠正扫过他方才跪着的位置。
珠帘轻响间,便见一双织金凤纹履从他眼前迤逦而过,不曾有半分连停顿。
主座前垂着三重帘幕,半透明的云母纱后的水晶帘用银线串着南海珍珠,最里层则是细如发丝的金丝竹帘。
此刻夕阳余晖正斜斜穿过西窗,将这三重帘幕映成深浅不一的金。
“工部尚书嫡子周以承,恭请殿下玉安。”他故意让声音里带着恰到好处的颤抖,却开始偷眼盯着帐幔缝隙里此刻若隐若现的流光裙摆。
主座上的人影微微斜倚在缠枝牡丹凭几上,他试图看清帘后情形时,却只捕捉到朦胧的光影流转。
金簪上的珍珠在茶雾中微闪,纤指上的翡翠戒指在珠帘间隙中泛出幽绿的盈亮。
当是一抹惊鸿影,他暗自感慨。
珠帘后咔的一声轻响——是茶盖合上的声音。
“周公子!”之露的声音像淬了冰,韩月的手稳稳地按在了刀柄上。
他随身带来的鎏金礼匣此刻大剌剌地搁在厅中央,红绸结子歪在一边,活像醉雨楼门口挂的灯笼。
周以承的额头复堪堪触地,腰间羊脂玉佩却铮地一声磕在了地上。
他故作惶恐地伏低身子,衣袖却不着痕迹地撑开寸许缝隙——借着这个角度,正好也能看见金丝竹帘后露出的裙裾。
他的视线如沾了蜜的蛛丝,执着黏腻地缠绕在珠帘间隙。
之露指尖掐进掌心,强忍着没当场喝破这龌龊把戏。
她侧身挡住那道窥视的视线时,宫绦上缀着的禁步玉环随着动作发出轻微脆响。
“周公子,驾前失仪当杖三十,殿下未赐平身,周公子莫要失了礼数。”
珠帘后倩影微动,传来一声茶盏碰撞声。
之露会意,向前半步冷声:“周公子暮色前来公主府,所为何事?”
周以承独自跪在厅心,四周侍从如林,膝盖硌得生疼,他暗自咬牙只觉别扭,更觉低人一等。
不像是来了公主府,倒像是上了衙堂。
可安城公主自始至终一言不发,他不敢起身,只好暂且忍着。
“回殿下,”他直起身来挤出谄笑,“家父告知下臣,陛下已准允了周家的求娶。”
他膝行上前半步,韩月见状拇指便将刀推出鞘半寸,他便再不敢半分动作。
“下臣爱慕殿下已久,婚约既定,下臣便想先来服侍殿下左右,好让殿下了解下臣的真心实意。”
珠帘无风自动,茶雾缭乱间,安城唇角泛起一抹比刀光更冷的弧度,一声几步可察的讥笑散在萦绕的檀香中。
之露得了示意,下颌微扬:“哪里的荒唐话?便是寻常百姓嫁女,尚需三书六礼。周家好大的胆子,竟敢不顾礼法,暮色纵子逼亲。”
一阵细微的利刃出鞘声惊散了暮色。
“冤枉,殿下冤枉啊!” 周以承又要膝行上前,却被韩月刀鞘横斜冷眼拦住,“殿下,朝堂之上是陛下金口玉言……”
殿角铜漏突然咚地坠下一滴。
冷汗顿时浸透他后领,昨夜沾上的胭脂在孔雀蓝锦缎上洇出污渍。
那抹影影绰绰的倩影始终未动分毫,仿佛在看一场拙劣的猴戏。
“大胆!”
之露一声厉喝,宫绦上禁步玉环震得铮铮作响。
姜含章在帘幕后暗自轻笑,府中之人遇事能如此气势,也不枉在她身边服侍一番。
身后珠帘无风自动,隐约可见姜含章指尖正抚过一页古籍,书页翻动时带起的微风,将鎏金香炉里飘散的烟雾拦腰截断。
“你是指摘殿下不明圣意?!”之露向前逼近半步。
“下臣不敢,下臣……”
周以承惶恐之余再度朝着珠帘后偷眼去望,只让一群下人在此刁难,到底是何用意?
安城公主难道敢直接违抗皇令?
“殿下明鉴,该有的排场礼节周家自然不会有缺。下臣此来,实是爱慕殿下之心难以自抑,哪怕在公主府中为奴为仆,只要能侍奉殿下满意,只求殿下能明了下臣的心意!”
姜含章指尖翻过一页书卷,周以承的谄媚之词如同窗外鸟鸣,过耳便散了。
周以承见状,这才想起已备下的厚礼。
他连忙双手捧起鎏金礼匣,高举过眉。匣盖开启时,一尊白玉送子观音赫然呈现于锦缎之上。
观音衣袂处镶嵌的珊瑚珠在宫灯下泛着血色微光,与殿中缭绕青烟好似缠绕成诡谲的图腾。
之露倒抽一口冷气,指甲不动声色的瞬间掐进掌心,这究竟是送礼,还是嫌命太长?
“殿下明鉴,”周以承手臂微颤,鎏金匣沿在他掌心印出深红压痕,“下臣此来为表心意,特意搜罗府中珍宝来献于殿下阶前。”
他刻意将心意二字咬得极重,眼角余光更是黏在珠帘间隙处。
姜含章本无意理会,她书本翻过一页的间隙,余光撇过之时,指尖忽地顿在了眼下的书页上,珠帘后便传来书卷合拢的声响。
其中一件,确实勾起了她的兴趣。
“之露——”
姜含章耳语吩咐了几句,之露再到珠帘外时,便让人去将其中一件取了来。
一件玛瑙杯。
混在一堆琳琅满目的珠宝中并不起眼,但烛光穿过杯身时却在地上投出若隐若现的五彩光斑。
姜含章拿到手里都不用仔细辨别,便自顾自轻笑了下,似是无奈,又似乎得来全不费工夫。
玛瑙杯没什么特别的,稀罕的是制作材料,是极其罕见的五彩缠丝玛瑙,材质纹理细腻,工匠又巧夺天工,依色取巧,随形变化。
世间仅两件。
另外一件,已随先皇长眠于皇陵。
“周公子,”姜含章一开口,韩月与之露立即左右分列,绛纱帷幔如水般滑开,她指尖轻叩玛瑙杯杯沿,略带清冷笑意,“免礼。”
“多谢殿下恩泽。”周以承踉跄着站起时还不忘整理衣冠,膝盖虽隐隐作痛,却十分欢喜,安城公主终于肯见他了。
更万分欢喜,公主殿下,也太美了。
他转念又暗自庆幸,还不是一个女人。
金枝玉叶又如何,不过也是见着珠宝就眉开眼笑的俗物,几件礼物就能得了笑颜,看来也没什么难相与的,原来门路在此。
他念此,便试探着要上前一步。
姜含章忽然抬眸。
韩月的佩刀已悄然出鞘三寸。
那目光如刃,让周以承浑身一僵,他还未来得及多思,就见转瞬又化作了春风一般,好似方才一幕只是他的恍惚。
“周公子的‘大礼’,”姜含章将那二字咬的余韵悠长,“本宫就收下了,难为周公子费心跑一趟,给了本宫好大的惊喜。”
韩月皱了皱眉,刀鞘上的纹路被他拇指摩挲得发亮。
自己主子绝非见识浅薄之人,一应日常所用皆是稀罕顶级之物,可如今却看上了一件貌似普通的玛瑙杯?
加之自己主子方才的眸光,他更知这件礼想必是有大用了。
但周以承哪里能想到这些,正暗自欢喜,见状立即躬身:“只要是殿下喜欢的,天上地下,下臣无有不应,只盼殿下明白下臣的心意。”
他自以为已经稳妥,低垂的眸中掠过一道狡黠,“那不知殿下,能否准允下臣侍奉在阶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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