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微凉的风穿过回廊,越凌云披着有些过于厚重的披风,坐在石桌旁。
管家领着一个有些发福的中年人进来,那人笑意盈盈,一边见礼,连褶子都带着笑:“这可都是经过再三核查的,绝无问题。”
他不置可否,看着眼前。
这次人不多,一眼看去也觉得靠谱顺眼些。
册子上的一沓契约书,上面的名字都是类似王七乐五的,只有姓,名都是数字。
翻看完册子,去掉了几个人。又抬眼看了眼,然后随手指了几个出去,这么做几次减法,只剩两个人了。
前些日子他吩咐府里管家要找人,上两回就不提了,总之人没留下,管家这次特地找了岁寒阁的一个管事,让对方认真挑了一批过来。
进了岁寒阁的,多少都与战乱有关,因为战乱被人抛弃,抑或流离失所,总之境遇都不会太好。当然岁寒阁也不是什么慈善堂,只收不满十三的,不惦记着找家人亲眷的,此外身有残缺病痛的不收,样貌不周正的也不收。
收进来的人,提供衣食住所,看各人资质习文或习武。
平庸无奇的早早打发出去,租给各商铺当佣工,每月抽取一定比例的银钱作佣金。有好去处的,可能主家愿意一笔买断,作书童,当护院。
岁寒阁这些年的口碑似乎不错,人都经过筛选规训,比寻常人牙子手里的都强些,因此稍微有点头脸的主顾都愿意多付些银钱,租用这里的人。是以虽乱世当头,岁寒阁却屹立不倒,甚至有壮大的趋势。
留下的这两人,叫做平二和孟十三。
岁寒阁的规矩,说乱世里最不缺的就是流离失所的人,最易夭折的便是稚子,谁知能不能活下来呢,因此都用数字代替。进了岁寒阁,便得抛去本名,随总阁分配,按人次数字记名。日后自己出人头地的,花钱赎籍改回本名;或被人买下,随主家改名。
他随口问了姓名的事,一个圆脸少年便立刻应声回了。
圆脸少年名唤平二,他有一点没说:若是到了十八,不曾被人买去,也不曾有人雇佣,便要进岁寒阁自己的一些产业,至于做什么不清楚。平二可不愿一辈子见不得光。
平二好不容易抓住这次机会讨好王管事,好在一切顺利,这主家颇有些家底,一出手直接是买断。从此平二便与岁寒阁毫无瓜葛了。这主家看着和善,说不定能再得些好处。
名唤孟十三的那个倒一直不吭声。少年的身板还是羸弱,却站得笔直,有些长的头发盖在额头和两颊。平二心想着这人倒是好运气,话少又阴郁,怎么也能被选上。
眼前的两人跟他差不多大,字面上的同龄。
他拿过契约,让小厮递给两人,“是你们自己的卖身契么?”
二人确认了各自的签字和手印。
他点头,拿起契约就往火盆里扔。
小厮急着喊,“少爷你……”被他扫了一眼后又闭嘴了。
主子最近的脾气愈发怪了。
这下连那沉默的孟十三也抬眼看过来了,平二更是瞪大眼珠子。
“我需要的不是靠卖身契绑住的人。如今卖身契没了,你们今日若愿意留下,从此便听我差遣。若是不愿意,便领五十两银子,今日便离开。”
小厮端上盘子,十两一个的银元宝,十个整整齐齐地码在盘子里。
“五十两?!真的么?”平二震惊,连敬语都忘了,声音都变了调。之前有个认识的,被选去做了个富商的护院,一年月钱拢共也不过十几两银子,这都抵得上几年了!
平二已经按捺不住自己的脚,在那里扭来扭去,绞着衣角。
小厮瞅了一眼,心里叹气,这回莫不是又白忙活一趟。
“你们有一盏茶的时间思考,过时不候。”他揉着额角,看着两人道。
平二的动摇清晰可见,孟十三逆着光,看不清表情。
“我留下。”孟十三抬起头看向他。
小厮眼睛都亮了,孺子可教!
平二摇摆不定,主家看起来富贵非常,虽然五十两挺诱人,但说不定留下会拿更多呢,正想说自己也留下,便听得上边又说话了。
小厮清清嗓子,道:“提前说下,若是留下,这五十两是没有的,每月份例只有五百文。一年后若是少爷决定留下你,月钱一两,年底还有赏钱。若是留不下,十两遣散费。”
这下平二懵了,拽了拽孟十三的袖子,想劝着拿钱走人。五十两和十两的账,他还是会算的,拿在手里的才实在。有这五十两,再加孟十三的,他们都可以盘下店铺了。
孟十三抽回袖子,又说了一遍“我留下”。
平二一跺脚,还是恭恭敬敬谢过主家,领了银子便告退了。
廊外阳光洒在孟十三侧脸上,少年的身形像是要在阳光里抽条了。
十三岁,正是长个儿的时候。
小厮领着孟十三安顿下来,完成这桩任务,简直要喜极而泣了,少爷可算折腾完了。
此后的日子,每日孟十三早晨跟着请来的师父练武,而后随着他在府里学堂学文。
他也渐渐熟悉了府里的生活。
一年前来这里的时候,举目无亲,觉得谁都无法信任,故而动了心思,想培养一个信得过的人,如今却觉得当初举动有些幼稚了。
既来之,则安之。
越家算是这城里数一数二的大家族了,前朝有人官至尚书,族里沾了不少光。他父亲这一支未入仕,主营车马布匹等边境贸易,财力雄厚。父亲常年在外经营,他只有在初来的时候见了一面。父亲见了他什么也没说,只是看着他的脸,沉默了好一阵,吩咐管家照顾好他,就离开了。
母亲是谁,长什么样子他也不清楚,他醒来之时就是在来越家的马车上。听下人们议论,慢慢拼了个大概。府里并不待见他,那些哥哥弟弟,初见他时颇有些瞧不上,不过也许因为教养还不错,倒也没为难他,生活用度也没短缺。除了家宴,他也不去碍其他人的眼。
之前要求孟十三同他一起习武学文,被那些兄弟们教育奚落了一番,最终也随他了。
小厮齐安,自小长在府里,是管家的小儿子,生性活泼爱说话,也没什么城府,原本是要去二少爷那里的,但是齐安听说过二少爷那里规矩多,便求着爹娘来了他这里,自告奋勇说要来当他的贴心小厮。
他在族学里学业不上不下,防身功夫也只学点皮毛。
孟十三倒似乎天赋不错,无论文武,学得很快,师父们都赞不绝口。
“孟十三,你想留下吗?”
对面的人经过这一年,不再那么沉默,却依旧话少,闻言抬眼,“少爷想让我走?”
一年之期已满,想想一年前的自己还真是有趣。
“是我说话欠妥了,”他斟酌了一下,“你愿意留下吗?”
紧接着又补充道,“我觉得你挺符合我最初的想法,只是想给你选择的权利。”
他没注意到对方眼神突然锐利。
“我并不是想找个下人,齐安也不是,不过……”他转了话头,“外面天大地大,想必你也可以有一番作为,你若是不愿意困于此,可以离开。”
事实上经过这一年相处,他把孟十三当朋友,习惯了有这么一个人存在,也不太愿意他离开。虽然这个朋友经常故意耳背,听不到他说话。
他觉得孟十三不该困在这一方小院中。
抬头对上孟十三平静无波的眼神。
“我说过了,我留下。”孟十三转身便走。
他松了口气,笑道,“你答应了,你说了留下,不要忘了。”
说完他三步并两步,轻快地越过孟十三,门口处又回头,“那你告诉我你的本名吧,以后总不能还叫十三。”
身后的人一怔,迟疑着,“不记得本名了……”
“那你自己取一个?我不会取名。”
等了半晌。
“那你明日取名了记得告诉我啊!”
十三看着对面那张灿烂的笑脸,被那笑意感染,扬起嘴角应了声好。
然而明日,却没有等到十三告诉他新名字。
夜晚被惊醒时,还来不及反应,他便被人一掌劈晕,再醒来时,已物是人非。
后来得知,那个晚上,一切天翻地覆。
自从前陈王朝覆灭,这几十年的动乱期间,藩王割据,你方唱罢我登场的天子轮替,都想当天子却都坐不稳。但远离京城的人们,哪管谁当天子,换谁都是先折腾一阵才消停,他们早已习惯了过自己的日子。
然而这次却不一样了。
中原大地彼此连年内耗,被蛮族钻了空子,西北之地便成了最先沦陷的地方。
等人们终于回过神来,同仇敌忾反击,将蛮夷赶出中原,已经是数年之后了。
山河已满目疮痍。
据说现当今的天子是前陈王朝政变中流落民间的血脉,当年在老将秦征的扶持下,从尸山血海中收复失地。饱经战火摧残的百姓们终于得以喘息。
越凌云曾经回去找过孟十三,然而什么都找不到,那个人好像就那么消失了。
当年带他出来的人,是母亲曾经的朋友,只救了他一人出来。
他几经辗转也只找到齐安,齐安在一个破落酒楼当跑堂小厮。两人相对而坐,红了眼眶。从齐安那里,他知道那晚整个府里都在逃难,彼此都失去了下落,齐安要找失踪的父母兄弟,因此一直未敢远离。他也再没有见过孟十三。
他留了些银钱给齐安,齐安不肯收,他不由分说塞给齐安,“寻到你爹娘和哥哥,就好生过日子。”
母亲的这个朋友脾气很怪,但武功似乎很不错。
似乎是应故人所托看顾他,得知消息后赶来救他一回,但也从此让他失去所有人的联系。
总得活下去。他找不到家人,那个家他也不过就待了两年,跟别人也不曾亲近,听齐安说似乎家里也没有人回来过,可能也忘了他吧。
他有点想念孟十三,他的朋友不多,齐安有自己要找的家人,而他不知去何处寻孟十三。
孟十三说过会留下的。
他无处可去,便跟着他的便宜师父各处流浪。
如今已经快过去六年了,记忆中的人已经慢慢模糊。
他师父是个不肯在一个地方久待的人,今朝有酒今朝醉,走哪算哪儿。原本嫌这个小尾巴累赘,不过看在他悟性还不错,还能烧个菜洗个衣服,便默认他跟着了。
乱世的人总得有自己的立足之法。
师父兴致来了会指点他几招,剩下的他便自己勤学苦练了,闲暇时各种活,只要能挣钱的,他便都去做,跑堂小厮、送菜挑柴、代写书信、跑腿催债……
也曾有被人拳打脚踢到剩一口气的时候,那时他师父才会像拎破烂一样把他拎回家。
后来的几年,生活渐渐平静,直到很少会有人能再沾他一个手指头。
他师父似乎也终于厌弃了小尾巴,某一天晚上破天荒喊他陪着喝了酒,天未亮就不告而别了。
从此他孑然一身。
这些年走南闯北,他也累了,无处去,也无人可再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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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风过回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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