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近年战乱,朝中官员人数比战前锐减,各地的烂摊子也需要有人收拾。朝廷发布诏令开科取士,在祭天仪式过后不久,诏令就已通传各州府。科举三年一次,这次时隔七年重开,即便有些边境州府和军事重镇此时尚不完全听令于中央,科考诏令一公布,各地热情高涨。
越凌云本打算出来后,卖掉酒楼便离开京城,终究心有不平。
在乱葬岗,越凌云听到那民妇撕心裂肺又拼命忍住恸哭。回来后寻了一处高楼,在楼顶上坐了一夜,遥望皇城。兰府建在紧邻天枢大街的东侧,占地颇广,豪华气派,烛火亮如白昼。可谁知有人埋骨荒地,失去名姓,连块碑也不能立。
他将卖掉酒楼的钱,一半给了齐安,让小四小五保护齐安回梁州替他打点了州试报名一应事项,然后寻了个老夫子一同去采买应试涉及的书籍并从旁提点,又搜罗历代状元的文章集锦。
他天资不错,寻常文章看一遍,虽不求甚解,但能记住个**不离十。可惜从前惫懒不愿学,后来颠沛流离居无定所,睡不着就常在夜深人静时,对着月光摸出本书来看。然而毕竟太杂不成系统,时间太短只能恶补。越凌云在小院里,不知日夜地学了几个月,临开考前赶回梁州应试。
梁州府共一百零三人得解举人,准备来年三月赴京应试。
越凌云赶鸭子上架,还真给自己赶上去了。
八月末各州市均放榜完毕,家底丰厚的新晋举人早已马不停蹄赶往京城,连带客栈酒楼全紧俏起来。
礼部省试天下才子云集,应试学子在酒楼茶馆针砭时弊,指点江山,好不热闹。有些生意头脑活泛的,把众人看好的那些学子们的见解集结成册,刊印售卖。坊间还开出了赌局,选定看好的人选,押宝一甲前三。
科考三场,考帖经、杂文和策问,重点在策问。之前州试那种生搬硬套的做法,应付不了省试。越凌云对照着赔率名单,把“热榜”所有文章过了一遍,大致圈了一个范围,有疑惑或是其他想法的迅速记下,翻找典籍查证或是搜集数据资料;又研读历代状元文章的构思与行文布局,借鉴其立意谋篇之道与遣词炼句之法,猜了几个题目逐一落笔打磨。
三月初五,三千余人在贡院参加省试。
三月十六,礼部张榜,取贡士一百四十六人,越凌云有惊无险,忝列其中。
三月十八,殿试在崇政殿举行。
陈朝科举在殿试这一关极少黜落考生,但也不是没有先例。
越凌云不知道的是,他在黜落名单里遛了一圈,临了还是被留下来了。
殿试的策问题目,问的是御戎策。考卷经六位考官核定初步等次,再由主考官复核,最后呈报皇帝最终裁定。
孟绝亲自审阅了所有殿试学子的文章,一甲前三的人选未动,一甲末几位与二甲作了些许调整。三甲中,有份考卷众人意见分歧较大,主考官力主应该黜落,认为文采远逊同期,且观点过于激进;也有认为应该二甲,认为沉疴痼疾就该有刮骨疗毒的胆魄和见识。便折中暂定三甲。
文风直白、言辞直率,对策虽在当前看来有些过于理想天真,但就长远来说确实切中要害,好过那些浮于辞藻的老调重弹。
“定二甲最末吧。”孟绝道。
待众人撕开糊名,孟绝看到了熟悉的名字。
梁州越凛。
何必来趟浑水,牢里受的罪都忘了么?
朱笔落下,自己不好再当众反悔。
周围一干人等都是人精,虽不知为何皇帝看到名字后提笔迟疑,心中已有了计较。
三月十九,传胪大典,于太和殿唱名赐第。
三月二十,琼林宴,皇帝率百官为新科进士庆功。
新科进士共一百三十九人:一甲进士及第,十一人;二甲进士出身三十六人;三甲同进士出身九十二人。另有七人黜落。
越凌云,二甲第三十六名。
琼林宴上,越凌云安静待在桌案后,听着端坐高处的孟绝勉励众进士。
许是一根弦绷得太紧,省试之后又久违病了一场,如今还没缓过来。眼前觥筹交错,越凌云不熟练地应付着,按着被吵到有些发晕的太阳穴,躲进了一处僻静的树后,闭目养神。
暗道自己终究还是冲动,然而开弓没有回头箭。
等这热闹过去,也不知自己会被分配到何处,以后的路该怎么走,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先前为应试,酒楼虽已卖出,赵凌云与买家商量着继续租赁了院中厢房。好在买家大度,看中的是那临街的铺面,容他们继续住着。
一直等到年末,天气已经转寒,小雪都下了一场,同期大多都陆续授官阶,前几位已得了差遣。越凌云却迟迟未定。
孟绝看不透越凌云意欲何为。
当年宫中政变,父亲的心腹护他逃出来,为避免追杀,混入岁寒阁掩人耳目,阴差阳错进了越府当下人。他出身皇家,这段经历并不想广为人知。兰家一事,想来自己虽不至于主动让他消失闭嘴,但也难免有放任之意。
自己到底还是忍不住插手。
留在京中恐有心人作文章,兰府虽然未再有动作,但若真将他放到外地,怕是暗箭难防。
思量再三,孟绝将他放在京城近畿地区,打发去了承平县当主簿。承平紧邻京城,交通发达,治安也好,二甲排名最末的居然这么快得了个不错的去处,也是让不少同期艳羡,暗中不少猜测。
齐安和小四小五均已送走,越凌云一人也没什么行李好收拾。
他有想要做的事,如今也只能徐徐图之。他离开京城,或许兰家更容易放松警惕。如果自己脚程再快些,一晚来回,也够他查很多事了。
赵晖远恩怨分明,当日堂上插手阻拦他,导致齐安被挟持,间接让他下狱受刑,因此一直有些过意不去。他后来问过陈阿桂一案内情,因干系重大,赵晖远不能据实相告,但也隐讳透露了一些线索,暗示他不要再查。
越凌云莫名其妙被陈阿桂坑得不轻,自己在狱中受刑不说,连带齐安也被严刑逼供。兰家如此视人命如草芥,又有恃无恐,早已不是第一回。他也不是大善人,本没有替人讨公道的爱好。但既已牵连其中,公道自然要讨的。倘若能让兰家这样的人再少一些,便再好不过了。不过想扳倒兰府这种树大根深的世家并不是易事。他需要时间,将这些腐朽的东西连根拨起。
离开京城的前一天,赵晖远约了越凌云在琳琅巷的天水茶楼相见。
“越大人如今入仕为官,兰府就是想再动你,怕是也要顾虑几分。”
“皇上当初不愿插手,如今怎的又不怕得罪兰家了?”
“越大人,圣意岂可妄加揣测?还望慎言。”赵晖远面色郑重。
越凌云哂笑。
“越大人,切莫大意,他未必不能寻你错处,届时……”
“赵大人今日来,可是皇上有什么话要你转达?”
赵晖远看了眼前人一眼,此人如今锋芒太过,什么都像看透一般,嘴上却不遮掩。与他当掌柜时平和的模样实在相去甚远。
“你同以前变了许多。”一人推门而入。
赵晖远起身行礼,被来人止住。
来人正是孟绝。
赵晖远退出门外,关上门,守在门口。
越凌云看着面前的人,这是多年后第一次近距离仔细看孟绝。
恍惚记得他小时候就挺人模人样的,就是整天冷着个脸,齐安老抱怨他那派头更像少爷。如今眉眼舒展了,长眉入鬓,长着一双好看的丹凤眼,眼尾上扬,再配上悬挺的鼻子,一双薄而锋利的嘴——若是在别处看见,自己高低要再多看几眼的。
越凌云起身,正欲行个标准的跪礼:“……”
“今天来的是孟十三。”
越凌云一顿,从善如流,弯了一半的腿直了起来。
动作太过迅速,两人一时相对无言。
“我记得你以前很讨厌学文习武,如今文能入仕,武艺过人,实在让人刮目相看。”
“孟兄过奖,谋生而已。”
“既是谋生,何必来考功名,不远离京城是非?”
“无端卷入,离开就能了结吗?”越凌云语气有些冷。
“敢问当今皇上,既然怕我招来是非,拖累了皇上成大事,随便安排个偏远之地岂不妥当?”越凌云继续问道,“又或者,当初直接黜落不就好了?”
“你……!”孟绝不习惯这样的越凌云。
自从登基为帝,不管百官内心作何想法,面上对他无不恭恭敬敬。
越凌云也意识到了,便闭嘴不言。
“公子,……”赵晖远推门。
“无事,守在门口。”
孟绝想,从前的越小少爷,明明温和有礼。
上次在汤圆铺子相见,也比现在顺眼得多。
“你上次便认出我了?”
“不曾。”
“那是何时?”
“狱中。”
孟绝看着越凌云,“狱中?”
在琳琅巷相遇,越凌云只觉得当时的年轻公子有些脸熟,毕竟过去多年,眼前人明显气质华贵,未曾想起来。离开琳琅巷时,就发现明显有清过场子,四周都是便装且身手不错的人。他行走江湖几年,这些人训练有素,一见便知是权贵微服出行,原以为是偶遇了哪家王孙公子。
有人来寻事,赵晖远等人还出手帮忙。越凌云这些年并未与官家有过交道,没道理让他们几次三番相帮。当日赵晖远出手阻止他,他也知是为免事态扩大,之后应他所求保下齐安等人,只能是有人事先吩咐。
在狱中昏昏沉沉,不知怎的就想起了从前的人。他耳力不错,记性其实向来也很好,再联系近来种种见闻,心中便有了猜想。当时其实是试探,没想到那个赵大人承认得倒挺快。
“你样貌也并没有太大变化。”越凌云并不想解释太多,“祭天仪式那天看了一眼,只是多年未见不曾认出,狱中梦到从前,才想起来。”
越凌云记得很久之前,曾生过一场大病。那时应是刚来越府,因长途劳顿又感染风寒,烧得有些迷糊,醒时对自己的事也不太清楚,只记得些细碎的片段。大夫说他命大,但损伤太过,记忆有损。及至年岁渐长,又慢慢想起一些。
到狱中那几日,整个人恍惚如坠雾中,再到猛然惊醒,想起来所有事。
孟绝眼见他刻意疏离,突然想,这旧其实也没什么好叙的。当年孟绝阴差阳错进了越府,便将错就错借此隐姓埋名。其实当时在府里,还有秦将军安排的人在,即便没有越凛,他也不会真被当下人使唤。只是年少时处处防备算计,真心对他的人不多,越凛算是一个。
当年事发突然,蛮族大军压境,商铺宅院都被洗劫一空,死伤无数。秦将军派人接他出来,来人没有应他所求去救越凛。他为此事还与秦将军生了嫌隙。
如今也没必要假惺惺问越凛这些年过得如何。便是重逢认出了眼前人,不还是任其被大理寺弄出一身伤么。
少年长成青年,终不是当年。
他亦不是从前。
乌雅山下,埋葬了无数曾与他患难相与的同袍,枯骨夜夜在他梦里嚎哭。他有要走的路,不能半路停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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