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心有挂碍,这么容易束手束脚。
自从那日赵晖远在大理寺审案厅上阻止越凌云,以至越凌云被唐副将、钱大人以齐安来要挟他就范,这事就不简单了。
据那妇人所说,自己儿子姓范名希,是读书人。读书人又为何成了兰府下人?为何突然失踪?
赵晖远仔细问过王怀,王怀把那几日因救灾未来得及禀告的事也一一说得分明。
当日除了王怀,还有另外两人当值,证实越凌云所言非虚。
那人往门内塞东西时王怀亲眼所见,越掌柜与齐管家出来时并未与那人碰过面,听后来营里兄弟说,齐管家第二天一大早就去紫衣巷找他,只不过他当时在西城,并不知晓,到第四日才得空拿到东西。
至于那大理寺搜出来的所谓分赃不匀的“罪证”就更扯了,他当时也在现场,那分明是他们从衣袖中掏出来的。
那失踪最后溺毙的所谓下人,兰府管家说此人名为陈阿桂,而兰府并未拿出卖身契,只说是烧了。人来自何处,谁也不记得了。王怀有个同乡也在兰府当账房,他旁敲侧击却打听到兰府并没有叫陈阿桂的下人。这几日突然变了口风,同乡说自己记错了,再问详情,就躲着他走不肯多说。
那布团上所写,恐怕确有内情,但皇上却并没有想追查到底的意思。
当日孟绝只道此事已交由大理寺审理,京兆府不必插手。
“晖远……”
“皇上,有何吩咐?”
“……莫伤及性命。”
“是,臣告退。”赵晖远暗叹一口气,此案看来只能到此为止。
连年战争耗费巨大,因战乱不少地方断了税收,国库早已空虚。几处军事重镇以防务短缺、战乱和连年收成不好为名,申请减免税收;上月颁布的税制改革,各地都在观望敷衍塞责,响应者寥寥无几,朝堂上也开始有人上奏说税法改革有些操之过急,奏折里各种哭惨诉难。
这几日多地都突降暴雨,受灾程度不一,赈灾又急需银两,连今夏的收成也受影响。如今有些事,孟玦不得不顾虑。
兰庭方等人便是拥护税制改革的那一派,其叔父也是最早响应的富商之一,江南商会率先按新政纳税。无利不起早,兰家自然有私心。眼下要推行政策,孟玦也得依靠这些人去做。
即便知道兰家有问题,也不能是现在出问题。
赵晖远不知道该怎么去见越凌云,只一句“莫伤及性命”,那些人不会有丝毫顾虑。他能做的,也只是应越凌云请求,庇护一个管家和两个伙计。有越凌云在牢里,那些人也没再去流云酒楼找麻烦。
那些人用了刑,不过依他了解,这个越掌柜颇有一身硬骨头,自是不会认罪。
确实也如他所料。
他赶去监牢时,钱大人的那些狗腿子,正商量着怎么上刑。
那些人下手挺狠,若不是越掌柜习武,换做普通人,恐怕此刻只剩一口气了。
也是,外地来京城,又无依靠,若要掩盖什么,直接让人永远闭嘴更一劳永逸。
“越掌柜,今日判决恐怕就要下了。”
“齐安和小四小五如何?”
“你不问自己的判决结果?”
“他们安顿得如何了?”
“齐安伤未养好也不能动,他说不放心你,你在一日,他便替你管一天家,齐家人还没有扔下主家不管的先例。小四小五说是也无处容身,要等你出来。我已安排他们在别处安顿,你放心。”
“多谢赵大人。”
越凌云不知想到了什么,自嘲一笑:“之前那次,是皇上派你来查我的吧?”
“你……早就知道?”
“你我无亲无故,何至于如此帮我,不是么?”
原本温润有礼的越掌柜,现在形容憔悴,说话间就能听出受伤不轻。赵晖远看着他这模样,心想,孟将军当了皇上之后,心也硬了许多。
越凌云嗤笑一声,眼神冰冷:“还请赵大人帮忙通传,越凛有事相求。”
越凌云想,自己还真是迟钝得够可以的,才认出来,才想明白。
不过年少时一年的交情,在这九五之尊的眼里,还够不上斤两,上不得称。但说起来,也毕竟收留了那人一年。如今贵为九五之尊,也总该有所表示才对——前提是,那人还有一丝良心尚在。
赵晖远还记得当时秦征将军麾下有个王副将,善战且颇受秦将军重用。王副将因一时贪功冒进,误信敌方的假军情,导致先遣队几乎全军覆没,事后怕被军法处置,便诬陷身为前锋的他不听调令,他差点因此丧命。孟绝据理力争,又以身作保,他才有机会查找证据,侥幸逃出生天。
他也自那时起一直跟随孟绝出生入死。
可如今——
越掌柜于乾德三年在西北梁州动乱中失踪,孟绝同年从梁州被秦将军带走。孟绝从前未曾提起自己过去。但越掌柜,是孟绝登基之后,唯一私下命自己查探的人。那次在琳琅巷,又特意去见他,却不表露身份。
赵晖远想,孟绝与越掌柜或许年少相识。
以如今兰家的权势,即使不要人命,但让人生不如死的手段多的是。在明知越掌柜被诬陷的情况,身为皇上,也只有一句“莫伤及性命”。
当日若不是为了维护管家和伙计,凭越凌云的身手,脱身何其容易,绝不会束手就擒。
这样的人,又岂会是宵小作恶之辈。
赵晖远回宫见孟绝。
“越掌柜问,一年的朝夕相处,能否换一个自证清白的机会?”
孟绝看奏折的手停了下来,心里想,他认出我来了?
不过才见了一面。
要救他吗?
可与他有旧的,只是当年那个十三四岁的少年。重逢见到他,眉眼虽还是当年,但怎么也难与当年惫懒又爱笑的小少爷联系起来。
何况,不知多少人正盯着他。
说到底,是此时此刻这个人,并不值得他冒太大风险。
孟绝没有说话。
赵晖远低着头,站得有些腿酸。
殿内静得只能听到案牍那边,朱笔勾划奏折的声音。
在终于批完桌案上最后一张奏折,孟绝才道:“此案可查出头绪?”
“禀皇上,兰府隔一段时间会采买一批人,但据说都是单独的院子居住,与其他仆从不同,并无卖身契。短则两三月、长则半年,会有些以病亡的名义送出来,扔至城西乱葬岗,直到去年秋,才有所收敛。属下带仵作去验了今年四月的一个,尸身还未全腐,全身多处骨折,应是殴打致死,并非病亡。”
“未曾有人报过失踪?”
“似乎未曾——除了前几日从池塘捞起的那名下人陈阿桂。有一民妇来认领,之前也报过官,所述身体特征相符,但名字对不上。”赵晖远道,“兰府采买的那批人与人牙子签了卖身契,以后便与父母兄弟不再有瓜葛往来。都是些穷苦出身,大概以为在大户人家当下人也算是过好日子。说是病死,自然也没有人替他们告官。”
孟绝想,若是当初他也如这些人一般,被买进兰府那样的地方,可能如今早就作了白骨一堆。
“你再去一趟大理寺。”孟绝起身,“你的人这些时日一直盯着,越掌柜既然是无辜的,自当还他清白。兰府那边也不要打草惊蛇。”
“退下吧。”
半月之后,尘埃落定。
兰府下人陈阿桂因偷窃之事败露,携财物潜逃。陈阿桂被兰府家丁追赶,逃至梨花巷,偷偷将财物藏在流云酒楼。因对自己被再次转卖心生怨忿,留字诋毁兰府。于雨夜慌不择路坠入池塘溺毙。越掌柜发现后及时上缴赃物,着赏银二十两,以示嘉奖。
先前西城那位妇人是认错了人,此人并不是她儿子范希。
既然陈阿桂无家人来认领,被兰府家丁扔到乱葬岗,随便挖了个坑埋了。
此案草草带过,最终并无几人在意。
只有那妇人趁着天黑悄悄带了些饭食,坐在新土旁边,烧着纸钱,哭肿了眼。
隔日城门刚开,妇人与腿脚不便的老伴相互搀扶着出了城。
王怀按赵晖远的吩咐,暗中跟随,出城之后就安排了脚程快的马车,送老两口尽快远离了京城。
越凌云在狱中伤了元气,流云酒楼也暂时关张。
原来自己想得太过于简单,觉得京城脚下总比其他地方治安好些。自己不去找事,总能安生度日;再不济,还有这一身还不赖的武艺,自保绰绰有余。然而遇上兰家这种草菅人命的权贵,便与蝼蚁偷生一样妄想。
在这里,仅有自保的能力还远远不够。
那些人,又凭什么这样践踏人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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