骊妃的手有片刻僵硬,不露声色观察着她,只问:“你想问什么?”
“他……”姜央整理了下思绪,才选了个不引人起疑的问法,“他如今脾性,与在燕国时大相径庭。”
曾经的左殊礼为人冷淡,与人相处不即不离,但绝非这般阴晴不定,乖觉狠厉,且……
骊妃淡笑着道:“他回周国后便领了军职,三年沙场征伐,脾性会变也无可厚非。”
“那……他既在母妃名下,母妃可知他偶尔……偶尔情绪难以自控,状似疯……疯鬼……”
“那又与你有何关系?”
姜央一怔。
骊妃收回手,她重新面向老周皇的灵位,不知是在看灵牌上的字,还是透过牌位望向虚空,她缓缓道:“央儿,你可听说过宋国刘姬之事?”
不待姜央回答,骊妃叙述起来:“宋国五公主刘姬,原本要送去赵国联姻,临行前却被人翻出她与兄长私通之事,最后,她依然被押上前往宋国的婚车,而她的兄长则被溺死在铜盆。”
姜央手一抖,强自压下心里的心虚。
骊妃未看她,却平静砸下一句令她骇目惊心之言,“你真以为,你在燕国与左殊礼那点事,只有姜临夜和宁无白知晓?”
姜央骇得心口皱缩,半晌未敢吭声,她自认为行事谨慎,隐藏的极好,谁知那秘密早给骊妃摸的清清楚楚。
骊妃:“我假作不知,只是利用左殊礼保护你,如今你身为周国公主,他为正统皇子,你还惦念他,只会害了你们二人。”
她眼神一瞬变得犀利,直射向姜央,“世道动乱,礼崩乐坏,越是混乱,世人越发粉饰太平。西朝不伦之事屡见不鲜,但凡被摆上明面的,后果都极其惨烈。你若想让左殊礼安安生生的,就压下你那些不切实际的念头,否则只会反噬你们。”
姜央沉下眉目,袖中握住自己颤动的指尖,强压下震动,只道:“我只是想知道,他为何突然有了这个疯病,其余的……”
她深吸一口,掩饰道:“其余的,我自有分寸。”
骊妃似是不信,姜央抢言道:“他如今是见都不愿见我的,母妃多虑了。”
骊妃也不知是否听进她的托词,轻笑一声,“若真能如此,自当无虞。”
她从桌案上抽出一片崭新的布帛,重新拿起笔,也不看她,自顾道:“他的怪病我无从知晓,自他掌管左部军后,我与他见面次数屈指可数,况且……”
笔尖一顿,她突然顿悟到什么,转头重视姜央,语意不明道:“他从不当面称我‘母妃’。”
姜央一惊,面上不显,骊妃却放下手中笔,凑近她,言语温婉却隐含威压,“央儿你与他关系亲近,可否告诉母妃,他为何不肯认我这个庶母?”
“我……我怎会知他所想?”姜央欲盖弥彰。
骊妃冷笑一声,“央儿,我用命好不容易将你救回,可不是让你们再续前缘的。”
她冰冷的手覆上姜央面庞,爱怜轻柔的抚摸她,仿佛儿时那般宠溺,可眼中不见分毫亲昵,“姜央,我给了你身份,为你寻了靠山,你这张脸就是乱世中最利的刀,你要拿着这把刀,好好活下去,不要让虚无缥缈的风花雪月,磨钝了你的刃!”
姜央怔怔看着眼前的骊妃,心渐渐沉入谷底。
她好似又回到父皇将她拿来显卖的日子,绝望无助,无从选择。只是这一次,是母妃教她,教她存世之道,便是要舍弃自我。
“莫要再执迷不悟,这世间,只争长存,不顾朝夕。”话已至此,骊妃下了逐客令,“天寒路远,赶紧回吧。”
二人难得相见,不过半个时辰就结束,不同于往日的母女情深,骊妃点到即止,句句都是警告。
姜央与她告辞,如游魂一般拖着步伐,迈出殿室,门扉缓缓合上,骊妃悠扬的嗓音,透过门缝萦绕而出,“欲见天明,先渡暗冥,化身魑魅,再斩污秽。”
骊妃的声音,宛若缥缈的云烟,缠在姜央心口挥散不去。
天外的雪,又开始簌簌下落,没个尽头似的。
访客离开,殿里重归安静,骊妃重新执笔,继续抄写未完的《往生祭》。老周皇活得长,死后还有人给他祝祷,真是便宜他了。
殿中角落忽而响起轻缓的脚步声,一个黑影如鬼魅般静静飘至她身后,“你生了个好女儿。”
骊妃身形未动,似早已知晓殿中这个存在,淡淡道:“我教出来的女儿,自是无人可比。”
黑影叹息一声,“若不是你女儿,如今我想见你一面,何须这般大费周章。”
骊妃手下一顿,随即嗤笑一声,“若不是央儿城墙上一跳,只怕我如今还不知被你藏在哪个暗无天日的角落里。”
黑影闻言也不恼,惋惜道:“真是可惜,被一个小姑娘给算计了。”
“你那救我的阴损法子,不过是想将我藏起来,可我女儿却想让我活在光天化日之下。”
黑影弯下身,头搁在骊妃肩头,举止亲昵:“这可如何是好,我有些讨厌她了。”
骊妃眼神一凝,“你答应过我会好生照顾她。”
黑影安抚道:“宽心,答应你的事,我从不会食言。”
“另外,让左殊礼识相些,我当初恳求他救央儿过来,你我好不容易百般劝他接受央儿这个身份,不是方便他近水楼台的!”
黑影百无聊赖道:“我可管不住他,当初你以死相逼哄得他点头,已耗去这三年对他的所有恩情。”
骊妃愤懑道:“央儿有这个‘公主’名号,才能光明正大立于人前,他当是知晓这个道理。”她瞥了他一眼,怨道:“若非燕皇懦弱无能,将她名声抬得太过,引来你们这等强权觊觎,否则何须我费尽心思给她求个高贵身份。”
黑影低低笑出了声,“他第一次被你要挟,也不知能维持多久,更何况,我看你女儿对他旧情未了,只怕你最后竹篮打水一场空。”
骊妃沉默许久,忽而冷笑一声,“路我已为她铺好,但看她自己怎么走了。”她重新执笔,力透纸背,一笔一划续写未完的经文,“纵使沦为笼中金雀,也要成为他人不敢轻易肖想的那一只。”
黑影在她墨发间轻轻一吻,“莫操心,不是还有我吗?”
骊妃伸手挡住,冷厉道:“你父皇灵前,莫要放肆。”
黑影朗声一笑,力道轻柔却不容抗拒将她拥住,“怕什么,我是他的种,该是让他瞧瞧,自己生的儿子与他有几分相似。”
黑影头上兜帽滑落,露出一张五官深邃的温润脸,与左殊礼相似的墨蓝瞳仁里闪着孺慕,锁住骊妃,“你说是不是?我的好母妃……”
……
马车紧赶慢赶,好歹在黄昏时分回到西京。
阴阳交泰之际,夜色却变得浓重粘稠,街道两侧灯火相继燃起。
趁着风雪停摆的间隙,游人抓紧片刻安宁出门寻访,一时将这寒冬冷夜给点燃。
马车方入闹市便停了下来,前方传来锣鼓喧嚣之声,城中沸起。
姜央掀帘望去,恰巧遇上一支迎亲队伍。
新郎官端坐高头大马行在最前端,玄色朱边婚服盛满璀璨烛火,映亮了他脸上的意气风发。
旗锣伞扇仪仗从她眼前缓行而过,鲜红的开道旗在黑夜中尤为刺眼。
炮竹声声,炸得游人欢声笑语迭起,涌向新郎身后那架装点喜庆的墨车。
侧方跟随着遍撒饴糖的喜童,四处撒欢散播喜庆,一路撒到了姜央车窗前。
小童明亮有神的圆眼瞧见姜央,毫不掩饰自己的偏心,将兜篮里的饴糖抓满了捧到姜央眼前,“这位姐姐,送你些喜糖。”
姜央看着那一捧被黄橙橙竹叶包裹的饴糖,嘴里莫名发苦。
她厌甜,可小童期盼的眼神,令她狠不下心拒绝。
她挑了一颗,挂上笑,“多谢。”
满满一捧糖只被选走一粒,小童面上不见失望,反而心满意足笑呵呵跑远了。
姜央看着手中饴糖许久,最后还是剥开放入口中。
饴糖掺足了麦芽,甜的发腻,她勉强吞咽而下,口中残留着甜腻后的酸涩。
每每食下甜,唇舌都会发酸发苦,所以她讨厌甜。
可她又如何拒绝这番好意?
迎亲的仪仗渐渐走远,身后锣鼓声铿铿锵锵,闹得整个晚夜都变得几分难熬。
直至马车重新回到府邸,这份难熬才徐徐平息下去。
宁无白方扶她下马车,几名府中护卫急匆匆擦身而过,昏暗的灯笼照出他们脸上的惶然。
姜央一愣,又听得门后传来闹嚷声,与平日宁静的七皇子府大相径庭。
姜央忙拉过守门的阍人,询问:“府里可是出了什么事?”
正往门里担忧远望的阍人见是她,也不隐瞒,“殿下在外遇刺,听说受了重伤,刚被送回。”
姜央脑中一轰,抬步就向那几名护卫追去。
无奈她脚程慢,追了几步跟丢了人。府邸太大,她不知左殊礼被安置在何处。
她急得四处乱晃,好在府内安静惯了,她着急忙慌找寻了一盏茶时间,总算寻到一处喧闹的院落。
院中仆从护卫进进出出,一名小内侍正从里往外奔,姜央认出是左殊礼的贴身内侍唤雨,她一把拦下他,“左殊礼在里面吗?”
唤雨见是她,犹豫片刻,点头称“是”,眼见着姜央要往屋里闯,唤雨忙拉住她,含含糊糊道:“殿下……殿下如今……”
姜央的惶急,猛然被唤雨期期艾艾的神色一滞,她终于回神,心底生起一丝黯然,一时不知自己该不该坚持闯进去。
她如今见他一面,也必须得他的允许。
唤雨瞧着怔立不前的人,瞧出几分恻然,他迟疑片刻,终是道:“公主稍候,奴才……奴才不若探问一声殿下?”
不待姜央回应,唤雨又跑回房中。
院中隐隐能听见房中琐碎的话语声,本都是模模糊糊的只言片语,忽听左殊礼高声一句,“她怎么会知晓?”
姜央心口一紧,不过片刻又听他接了句,“不准她进来。”声音不大,却清晰传入她耳中。
不多时,唤雨走了出来,满脸歉意,方要开口,姜央抬手止住了他,“我听见了。”
拒绝的话,她不想再听第二遍。
唤雨小心翼翼的问,“奴才不如先送公主回院?”
姜央转身离开,刚踏出院门,又骤然回返。
她一屁股坐在院中石凳上,声无波澜道:“你先忙,我自顾坐一坐。”
她面无表情,唤雨一时猜不透她,却觉得这个生人勿近的样子,莫名令人生畏。
她轻轻瞥了他一眼,平平无奇的一眼,却看得他心口一凉,平日甚好相处的公主,仿若突然变了个模样。
唤雨不敢多言,乖觉退了下去。
院中一时只余姜央与宁无白二人,宁无白将暖手炉塞入她手中,心里暗叹,公主犯了倔劲,一时半会怕是不会离开。
房中的嘈杂声仍在继续,少了些人语,多了些错乱的脚步与器皿碰撞声。
当是很危急吧,不然都过了近半个时辰,这些人为何还在忙活?
手中紧捏的暖炉,仿佛逐渐失了温度,冷的双手发僵。
“快来人帮我压着,这血止不住。”房内陡然传出辛夷的急唤,嘈杂声又凌乱起来。
姜央霎时弹了起来。
她两步行到紧闭的门扉前,蹙眉隐忍几息,脚步一转却一手推开未掩实的窗扇。
左殊礼闻声警觉看来,二人视线在空中对个正着。
床榻上的人,面色惨白,额间身上满是汗,右侧腰部上是个扎眼的红彤彤的血洞。
辛夷与唤雨跪在地上忙着为他处理伤口,却收效甚微,鲜血不要命似的往外淌。
左殊礼只是静静望着她,腰上的伤不见疼似的,眉头都未皱一下。
“出去。”他吐出两个字,冷冰冰的。
姜央未动,只盯着他吓人的伤口。
姣好的面容上,不见任何情绪,好似一座给霜雪冻实了的雕像,眼泪却吧嗒吧嗒自顾往下掉。
左殊礼冷硬的面容,被她泪水砸的软了几分,再开口已无方才的冷漠,“不要看。”
原先赶也赶不走,固执不肯听劝的人,蓦地扭头离开窗棂。
左殊礼半垂下眼睑,面色沉寂。
门扉骤然一响,姜央不顾他人阻拦直直闯了进来,她往房内一坐,如梁上掉下的铜钟,一动不动,两眼直勾勾望着左殊礼。
“公主这是……”有侍从欲上前阻拦,却不敢伸手拉她,在旁干着急。
“救人要紧还是赶人要紧?”姜央冷声质问。
她如此固执,赶也不是劝也无用,侍从无法,征询的看向左殊礼。
左殊礼却一转脸向榻内,不再理睬。
见主子都管不住她,侍从们只好重新着手治伤。
房内不知不觉安静下来,不知是不是被二人之间低压的气氛所慑,再不复方才的杂沓。
不多时,血终于止住,辛夷压着伤口,一句一句指导唤雨包扎,直到左殊礼腰上缠了圈厚密的绷带,这险峻的伤势总算处理完毕。
辛夷絮絮叨叨着:“伤口不能见水,每日让唤雨给你换三次药,你就躺着别动,伤口若再被扯开,省得麻烦我再来给你止血。”
话是说给左殊礼的,左殊礼未应,唤雨在旁一一记下。
辛夷刷刷写下一副方子,递给唤雨,“照着方子,给他先熬碗内服的药过来。”
诸事完毕,辛夷收拾药箱离开,行到姜央身侧,她脚步一顿。看了眼姜央强自冷淡的面色,及榻上那个将脸埋在阴影里的身影,想了想,从药箱中掏出一个瓷瓶,塞在入姜央手中,“一会伤口若是裂开,直接抹上。”
这两人一见面就闹别扭,闹得六畜不安,她得防患于未然。累了这么久,晚间她还想安生睡个好觉。
其余诸人都随辛夷退了下去,房中只余府中两位主子。
夜寒风起,窗外老枯树端不住积雪,簌簌往下落。
白雪砸出的轻响惊动了姜央,她起身关上被推开的窗。
“你该回了。”左殊礼开口,依旧是赶客。
姜央轻轻“嗯”了一声,“是该回了。”
她背对着他,突然道:“左殊礼,你既然不习惯我在你身边,为何不放我出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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