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待众人惊异,姜央又继续磕下第二个,第三个……,一下比一下沉重,殿内回荡着额头触地的声响,如敲丧的鼓。
左殊礼反手拉住她,“你不要命了?”
姜央脱开他,恭恭敬敬将九头叩完。
礼毕,她站起身,静静凝视长公主,鲜血沿着面颊蜿蜒而下,衬得她的脸惨白如鬼,“殿下,无论我是否够格为先皇行丧礼,但这九头,我必须叩。”
这礼行的惨烈,长公主却不买她的账,气怒,“你哪来的脸?”
姜央回:“这是谢先皇救我之恩,九叩乃最重之礼,你说呢?”
长公主被堵的哑口无言,想争辩一二,左殊礼已不耐烦的打断她,“够了!你若再无理取闹,坏了父皇丧葬,便是太后也保不了你!”
在左殊礼威慑的目光下,长公主觑着眼,摆出长姐架子,愤懑嘲弄道:“五弟,你如今权倾朝野,真是愈发肆无忌惮了。”
想当年,他不过是个北戎蛮夷歌姬生下的臭崽子,一条送去他国当质子的贱命,若不是父皇老年昏聩,受骊妃妖言惑众,怎会让这两个贱婢之子把持朝政!
左殊礼看透了她的嘲讽,轻瞥一眼,“皇姐既然知晓,那就学的安分些,你也知我这个人眦睚必报,脾气不大好。”
“你放肆!”她怒目而视。
左殊礼斜视而来,低笑一声,“你那三清观当道士的小宠侍,可比你识相多了。”
长公主瞬间语塞,左殊礼一句话将她堵得哑口无言,竟忘了如何跟他争执。
丧礼行完,左殊礼拽过姜央就要离开,脚步一顿,又回头对那僵立的人道:“哦,皇弟险些忘了,”他走到她近前,低声道:“听闻皇姐的表兄最近新纳了个歌姬,他似乎许久……多久?五日?有五日未去长公主府面见皇姐了吧?”
长公主打了个寒颤,毛骨悚然,“你怎……”
左殊礼轻轻理了下她的衣襟,漫不经心耳语着:“皇姐的表兄与驸马可是至交,也不知驸马知晓后,驸马家族是否还愿意继续扶持皇姐的母族。毕竟,皇姐的母妃早已仙逝……”
长公主脑中轰然,左殊礼言语轻慢,却一句重过一句,毫不避讳他的了如指掌,一时她被骇得不敢再多说一个字。
左殊礼勾唇一笑,笑出几分儒雅,“皇姐如今无父无母,听皇弟一句劝,宫中行走需安分守己,收敛些总没错。”
他目光四下随意一扫,其余子嗣皆俯首帖耳伏地,噤若寒蝉。他这些兄弟,可比眼前这个没脑子的长姐聪明多了。
出了祭殿,左殊礼拽着姜央一路向宫外走。
姜央瞥了眼被他拉着的手,面无表情将目光收了回来。
他不说话,她也未吭声,脚下积雪吱吱作响,空中的雪越下越大。
待经过一处无人庭院,左殊礼停下脚步,回身冷冷怒视着她。
姜央目光随意往一处放,看雪挂枝头,数雪片轻落,总归不去看他。
额上的血还在往下流,热滚滚有些痒,她也懒得擦,任血爬得狰狞可怖。
左殊礼忍了几息,终于忍不住讽道:“让你认个亲,你还演的尽心尽力了?”
他开了口,阴阳怪气,姜央面无波澜,平平道:“亲,我认了,‘兄长’又何必在意那些细枝末节?”
“兄长”二字被她念的轻飘飘的,却重重砸上左殊礼心口。
脸上的怒,霎时被霜雪冻住。他凝望着姜央,眼里静若冰封寒潭。
姜央缓缓抽出手,揉着被他攥疼的手腕,只看向高高的宫墙,“‘兄长’还有何吩咐?如无要事,我先回了。”
身边之人许久不言语,他总这般,话不肯说完全,情绪遮掩的密密实实,好生无趣。姜央不耐烦陪他淋雪片,率先提步越过他。
雪路难行,又湿又滑,她走得不以为意,只想尽早离开这个鬼地方。
她怕她再待下去,连出宫的力气都没了。
身后传来脚步声,袖袍忽然给人一把拉住,姜央猛然甩开,原本平静的面容霎时崩裂,“左殊礼!是你要断的,那就断的彻底些,不要做出这副忽冷忽热的模样!”
是他不愿见她的,是他遵循骊妃所愿,硬生生让她接受“周国公主”的身份。他不是恨她吗?为何还要做出那副若即若离的姿态,他们两早就不该再有牵扯!
左殊礼讽笑一声:“你当我愿意?”
姜央陡然被他话刺得一怔,呆呆立在原地。
左殊礼忽然又收敛所有神色,他无动于衷前行两步,平静无波道:“你知出宫的路?”
那一声讽刺,好似是她恍然听错了一般。
不待姜央回应,左殊礼已迈步而开,“跟上。”
姜央胸口几经起伏,将未发泄完全的怒气强自压下,他简直莫名其妙!她这气真是生给聋子听!一颗石子丢进水里还能听个响,到他这里,偏就将石子碾碎丢了!
姜央气得肝胆疼,再不肯自讨没趣多说一个字。二人穿梭在寂静的皇宫内,默默无语。
应该断的干净些,她才能好生当他的“妹妹”。
这不正是他所期望的吗?
行至御道,眼前递来一方锦帕,姜央眉眼未抬。
“擦了。”
姜央莫名看着那方素色锦帕,不知何意。
她未接,左殊礼直接上手,擦过她脸上血迹,用帕子捂住早已凝固的伤口。
她气得忘了自己有多狼狈。
接过锦帕盖在伤处,微微后退半步,她拒绝他的碰触。这么多年,她第一次学会远离他。
她长进了。
眼前手一顿,滞在半空,半晌未收回。
空旷的御道上,她听见雪片坠落的簌簌轻音。
侧方有内侍经过,撞见二人立在道中,惶恐的躬身行礼,左殊礼只看着姜央,久久未应。
姜央觑见小内侍不敢起身,想是刚进宫不久不熟礼数,换了个脸色婉言道:“不必多礼。”
小内侍得了令,犹如特赦,赶忙跑远。
“姜央,”耳畔又传来左殊礼的声音,语气不善。
姜央嗫嚅片刻,猝然抬步跑离他,她不想再听见他的声音。
她要离开他,离得远远的,她受够了!
顺着御道,她一路跑至宫门,方登上马车便喊,“回府!”
马车行至半路,车外响起急促的马蹄声,直到奔至车架旁,马蹄声才缓了下来,与马车同步而行。
那多出来的马蹄声,吵得她心绪燥乱。
好吵!
她捂住了耳。
马车回到七皇子府,姜央跳下马车,不去看马上之人一眼,快步跑回自己的院落。
身后有脚步不紧不慢跟着,跟到了她的卧房。
她一把摔上房门,由内拴住。
透过门扉,她看见门外立着一个影子。
好好的,他又成了阴魂不散的鬼。
姜央死死抵着门,好似只要把门关严实了,那人便再也不会闯进心里来吵她。
“开门。”他的声音随着冷气,从门缝中透了过来。
“左殊礼,是你不愿见我的,你这又是在做什么!”
“你能躲我一辈子?”他拿她的话来堵她。
她突然觉得他这个样子真是无聊透了!他说不见可以不见,而她的话都是耳旁风。
他真是得了失心疯,变脸比翻书还快。
姜央倔强的不肯回应他,左殊礼忽而在外扬声道:“把门给我卸了!”
姜央一惊,吓得在房里乱转,刚瞅上后窗,“砰”的一声,门扉被左殊礼一脚踹开。
他平静望着她,周身散发着肆虐喷涌的阴冷。
姜央往后窗跑,手刚搭上窗棂,绅带给人一把轻易扯住。
一个冰冷的身子贴了上来,姜央一扯绅带活结,脱下外袍就往窗外逃。
腰身又被他重重揽住,她逃无可逃。
“你想躲去哪里。”声音透过胸腔传了过来。
逃去哪里?这里都是左殊礼的地盘。她不知能逃去何处,她只想逃离他!
肩上一痛,左殊礼隔着衣料一口咬上她,贝齿撕磨,似要啃下她一块肉来。
他疯了!
疼痛传遍全身,吓得她手足无措,她拼了命的挣扎。忽然,她感觉到左殊礼在抖。
他在抖……
淡淡的血腥味飘散而出,萦绕过她鼻尖,姜央愣得停下挣扎。
他把她咬出血了?
她痛的麻木,痛的不敢动弹。
血腥气若有似无,渗入他身上汗液,融入他周身冷香,搅成一团时有时无的旖旎气味。
混乱的气息,熏得她神智开始涣散。
倏地,左殊礼的颤抖停了下来。
耳畔粗重的喘息声犹如退却的潮汐,渐渐平复,直至几不可闻。
不知过了多久,身后之人的安静,令她感觉到窒息。
她眼前一花,陡然回神,人被左殊礼安放在床榻上。
他半蹲在她身前,神色如常,“你跑什么。”
她战战兢兢端量他,平静无波的,好似方才发生的一切都是她的幻觉。
侧首瞥了眼被他咬过的肩骨,只一片浅淡的牙印,并无血迹。
“你……”她诧异回看他,就见一丁猩红冒出他的嘴角,红的刺眼。
她忍不住伸手去触,他微一偏头躲开了她。
他好似神魂重新归位,自地底重回人间。
姜央仍旧心有余悸,弱声问:“那……你追我做什么。”
他追她追的像个阴魂不散的索命鬼。
左殊礼静静凝视着她,她看不懂他平静目光下的颤动。
他忽而捻起袖角,细细为她擦拭脸上残留的血渍。
他一点一点,将所有污渍擦拭干净,仔细查看她额上肿胀的伤口,细致又温柔。
掌心温暖的热度透过衣料,一寸一寸漫过她面颊,撩的她刚狠命冷下的心又开始发热。
“想与我了断,我答应了吗?”
姜央垂下眼,猝然冷声道:“所以……你以一刀之仇为借口疏远我多日,皆是因为我成了你‘妹妹’,你必须与我保持距离?”
眼前之人浑身一僵,她眼神躲开他,火上浇油道:“你一心要远离我,却又追着我不放,你这口是心非的模样,叫人……”
她咬了咬牙,一狠心,“叫人看不起!”
他做不了的决定,她来做。好过他若即若离的折磨她。
房内气温骤降,时间被寒意拉得漫长,姜央藏在袖中的指尖,开始抖。
忽听他哂笑一声,“你说的没错,今日是‘哥哥’逾越了。”
没来由的,她心头绕过一丝怅然。
脸上突然覆来一只冰冷的手,将她头颅轻轻一带。
倏地,面颊上落下一片柔软,他奖励了她一个冰冷的吻,眼里却静得像一汪毫无波澜的死潭,
“多谢你,姜央,让我清醒意识到,我现在有多么不堪。”
……
老周皇总算下了葬,葬在西京城郊的皇家陵墓。
通往陵园的羊肠小径上,一辆马车颤颤巍巍,缓行在大雪纷飞中。
明明已至冬末,风雪肆虐仿佛在做最后残喘,将一整个冬季未完的喧嚣尽数倾泻。
寒风溜着缝往马车里灌,姜央不由紧了紧脖间大氅领口。
“公主,饮杯热水暖暖身子。”宁无白递来一个耳杯。
姜央喉头滚了滚,温热的雾气钻入鼻腔,是她不喜欢的味道,拒绝道:“不了。”
宁无白也不坚持,随手往炭盆里又加了两块灰碳,絮絮叨叨:“城中不见这么大的风雪,怎行到郊外就变了天。”
姜央盯着火星羸弱的炭盆,淡声道:“谁能知晓老天爷的脾气。”
语气平平淡淡的,说的不知是天气,还是暗指某人。
自丧礼过后,姜央与左殊礼那场莫名的谈话,将彼此关系敲断,二人再未见面。
府里两位“主子”,互不干涉,不相闻问,下人口中也只有眼前的一位。好在府里因此安宁了好一阵。
今日晨时,有下人来报,先骊妃娘娘已被运送至皇陵,问姜央是否需要去前去探看。
姜央二话不说,出了门。
府门前早已备好车架扈从,至于是谁安排的,她没问,旁人更不敢主动提及。
她该早日搬走才行,姜央如是想着。
马车顶着风霜,好不容易到达目的地,风雪又停了。
姜央望着了眼头顶阴沉沉的天,随领路的内侍向骊妃住所行去。
周国皇陵占地极大,里面埋葬着历任十几位君王,陵园扩了一次又一次,几乎堪比周国皇宫的宽广。
鹿皮靴上浸满雪水时,内侍才将她带到一处人烟稀少的殿宇。
推门而入,室内简陋清冷,像个避世清修道人居所,骊妃跪坐在灵位前,低头抄着经。
姜央缓步而去,随意瞥了眼,是为死者祝祷的《往生祭》。
“你来了。”骊妃抬头瞧了眼,见是她,随意招呼一声,又垂头继续抄写。
姜央跪坐在她侧方,本欲解下大氅,发觉殿里清冷的过分,遂收回手。
也不知油灯里添的什么油,烟熏味大得她胸内气息驳杂。早知这里是这副鬼样子,她该让宁无白准备些日常用具送来。
屋内静谧,唯余笔尖划过布帛的沙沙声。
一篇《往生祭》抄完,骊妃终于搁下笔。
她笑望着姜央,仿佛儿时那般亲切,“央儿,母妃很高兴。”
这一次,不再是训斥、告诫、怨愤,她在表扬她,姜央知她高兴的不是她来看她。
“但是,央儿,这样太危险,你要学会给自己留后路,一条自己能脱身的后路,而不是依靠他人来拯救的后路。”
姜央半垂下头,“结果可行,不就够了。”
骊妃没有反驳她,她的女儿自小倔强,对于自己认定的人或事,谁都撼动不了分毫。轻叹一声,“也罢,你这性子,一时半会是改不了了。”
她轻拍她的手背,掌心柔软又温暖,“如今你再为公主,我已恳求殊恩与殊礼暗地照拂,你日子不会那么艰难。”
听见左殊礼的名字,姜央沉默几许,终于鼓起勇气问:“母妃……你可知左殊礼,自燕国归来后发生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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