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今安蹲在溪边的青石上，指尖划过冰凉的水面，把倒映里那张带着焦虑的脸搅得支离破碎。心里像塞了团浸了水的棉花，沉甸甸的——公司团建的大部队早就该在山下的民宿集合了，而她，为了追一束转瞬即逝的丁达尔光，活生生在这片陌生的林子里绕成了迷途的羔羊。又好气又好笑，气自己的冒失，笑自己总为这些“不切实际”的光影折腰，就像小时候为了捡一片形状特别的落叶，能在路边蹲上半小时。
口袋里的手机硌得慌，她掏出来按亮屏幕，仅剩的1%电量在黑屏边缘挣扎了两下，彻底归于沉寂。“该死。”她低咒一声，懊恼地抓了抓头发。这手机是前年换的旧款，续航本就堪忧，早上出门时忘了带充电宝，现在彻底成了块板砖。这下好了，连求助都成了奢望，要是天黑前出不去，难道要在这林子里喂蚊子？一想到夜里可能有不知名的虫豸爬过脚背，鸡皮疙瘩瞬间爬满了胳膊。
脖子上的相机倒还沉甸甸的，金属外壳被体温焐得温热。这是她咬着牙攒了三个月工资，从二手市场淘来的单反，快门键上还留着前主人磨出的浅痕。对别人来说，它或许只是个普通的摄影工具，但对纪今安而言，这是她灰扑扑的生活里唯一能透出光亮的缝隙。刚才追光时按下的那几张，不知道能不能拍出丁达尔光穿过林间的神圣感？此刻却没心思翻看，只觉得这相机的重量压得锁骨生疼，像在无声地嘲笑着她的执念。
她深吸一口气，试图冷静下来。来时的路被茂密的灌木丛遮得严严实实，四周只有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偶尔夹杂几声不知名鸟类的啼叫，衬得这片林子愈发寂静。寂静到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咚咚”地撞着胸腔，带着越来越浓的恐慌。她站起身，举着相机四处张望，镜头里的景象陌生又相似，树干交错，藤蔓缠绕，根本分不清方向。原来镜头能框住风景，却框不住迷路的慌张。
就在她心头的恐慌一点点蔓延，几乎要凝成实质时，身后忽然传来一个温和的声音，像投入平静湖面的一颗石子，打破了这片沉寂：“需要帮忙吗？”
纪今安吓了一跳，猛地转过身，手里的相机差点没拿稳。心跳漏了半拍，第一反应竟是往树后躲——职场里见多了形形色色的人，本能地对陌生人设防。夕阳的金辉恰好穿过头顶的枝叶，在男人身上镀上一层毛茸茸的光晕，让他整个人看起来柔和又干净。他背着一个半旧的画板包，穿着简单的白色棉T恤和卡其色休闲裤，裤脚沾了点泥土，像是刚走过不少路。眉眼很清俊，鼻梁挺直，嘴角噙着一抹浅浅的笑意，眼神里没有丝毫恶意。这样的气质，倒像是美院里那些安静画画的学长，让人莫名放下些戒心。
“我……我迷路了。”纪今安有些窘迫地低下头，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相机背带，声音细若蚊蚋。在职场里习惯了小心翼翼，面对陌生人时，她更是本能地放低姿态，生怕哪句话说错惹人不快。心里却在飞快地盘算：他看起来不像坏人，但万一呢？这片林子这么偏……
男人走近几步，目光落在她胸前的相机上，眼神里闪过一丝了然，像是看穿了她的窘迫：“看你背着相机，是来拍照的？这里的光线确实很特别，尤其是傍晚的时候。”
“嗯。”纪今安点点头，抬头看了他一眼，又赶紧低下头，“公司组织团建，大家都在山下的民宿，我想拍点不一样的风景，结果走着走着就……”她没好意思说自己是为了追光才跑这么远，说出来大概会被笑傻气吧。
“我叫顾予泽，是个自由插画师，来这边找灵感。”男人主动开口，语气轻松自然，像是在和熟人聊天，消解了她大半的紧张，“这片林子我前两天转过几次，大概知道下山的路。不介意的话，我带你过去？”
纪今安抬眼打量着他，顾予泽的眼神很真诚，清澈得像山间的溪流。她心里的戒备卸下不少——或许是他提到“灵感”时眼里的光，和自己按下快门时的专注太过相似。点了点头：“那就太谢谢你了，我叫纪今安。”
“纪今安。”顾予泽轻轻念了一遍她的名字，像是在品味这两个字的音节，随即笑了笑，“挺好记的。”
他念名字时的语调很轻，像羽毛扫过心尖，纪今安莫名觉得耳根有点热。赶紧移开视线，假装研究脚下的路。
两人并肩往山下走，脚下的路渐渐从松软的腐叶变成稍显平整的泥土小径。顾予泽话不算多，但总能在恰到好处的时候开口，打破沉默的尴尬。路过一处陡坡时，他会伸手示意纪今安扶着旁边的树干；看到她被低矮的树枝绊了一下，会提前提醒她“小心脚下”。这些细微的举动，让她想起小时候父亲带她爬山的样子，踏实又安心。
他似乎对周围的一切都充满了好奇，走着走着，会忽然停下脚步，盯着某丛开得正盛的紫色野花出神，手指在空中轻轻比划着，像是在勾勒花瓣的轮廓。有时又会蹲下身，看着一截爬满青苔的枯木，眼神专注得仿佛在研究什么稀世珍宝。纪今安看着他的侧脸，夕阳勾勒出柔和的轮廓，忽然觉得，能对一草一木如此上心的人，大概坏不到哪里去。
“你在画它们吗？”纪今安忍不住问，声音比刚才放松了些。问完又有点后悔，会不会太唐突了？
顾予泽回过神，朝她笑了笑，眼角弯起好看的弧度：“嗯，自然里藏着很多容易被忽略的细节。你看这丛花，花瓣边缘的锯齿形状，其实很像童话故事里小恶魔的牙齿；还有那段枯木上的青苔，纹路像不像某种古老的密码？”
纪今安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果然发现了那些被自己忽略的趣味。她忽然觉得，这个陌生的男人和自己好像有种隐秘的共鸣——他们都在用自己的方式，捕捉着这个世界里那些不被人注意的美好。她用镜头，他用画笔。这种感觉很奇妙，像是在茫茫人海里，忽然遇见了一个懂得自己“怪癖”的同类。
“你很懂这些。”纪今安由衷地说，语气里带着点找到同类的雀跃。
“只是看得多了，就忍不住多想。”顾予泽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泥土，“你呢？你拍的照片，一定也藏着很多故事吧？”
提到摄影，纪今安的眼睛亮了亮，话也多了起来，那些平日里在心里打转却无人可说的想法，此刻竟忍不住倾吐出来：“我喜欢拍那些城市里被遗忘的角落，比如老巷子里斑驳的墙，傍晚时分亮起来的路灯，还有下雨天窗台上的积水……总觉得那些地方藏着很多人的回忆。就像老墙皮上的划痕，说不定是哪个孩子小时候的身高标记呢。”说完又有点不好意思，怕自己说得太琐碎。
“听起来很有意思。”顾予泽认真地听着，眼神里满是认同，“下次有机会，真想看看你的照片。”
他的认真让纪今安心里暖暖的，像被阳光晒过的棉被。原来自己那些“不值一提”的爱好，也会被人认真倾听。
夕阳渐渐沉向地平线，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交叠在一起，又随着脚步的移动而分开。纪今安看着地上的影子，忽然觉得这场意外的迷路，好像也没那么糟糕。甚至有点庆幸，若不是迷了路，大概就遇不见这个懂花草、愿意听她说话的顾予泽了。
走到民宿门口时，顾予泽停下脚步：“到这里应该就没问题了。”
“今天真的太谢谢你了。”纪今安诚恳地说，心里的感激溢于言表，“要不是你，我可能还在林子里打转，说不定要等到明天才能被人发现。”
“举手之劳。”顾予泽笑了笑，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从口袋里掏出手机，“对了，留个联系方式吧？万一你回去发现有东西落在林子里，或者……想看看我画的那些‘小恶魔牙齿’，也能找到我。”
纪今安愣了一下，下意识摸了摸口袋里黑屏的手机，脸颊泛起一丝窘迫：“我手机……刚才没电关机了，要不我记一下你的号码？”她边说边从相机包侧袋里摸出随身携带的小记事本和笔——这是她的习惯，总怕错过什么值得记录的瞬间。
顾予泽看着她手里的小本子，眼里闪过一丝笑意，报出了自己的手机号。纪今安一笔一划地记下来，字迹因为紧张微微发颤，末了还特意核对了一遍，才把本子小心折好放进兜里。
“那我先上去了。”纪今安攥着口袋里的记事本，指尖有点发烫，像是握着一份小心翼翼的期待。
“嗯，路上小心。”顾予泽朝她挥了挥手，转身往另一个方向走去，夕阳把他的背影拉得愈发修长，画板包在他肩上轻轻晃动。
纪今安站在原地看了一会儿，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拐角处，才转身走进民宿。心里有点空落落的，又有点莫名的期待。推开门的瞬间，里面喧闹的笑声和酒精味扑面而来，和刚才林子里的安静形成鲜明对比。同事们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打牌喝酒，没人注意到她晚归了多久，也没人问她去了哪里。一如既往的，她像个透明人。
她找了个角落的位置坐下，从兜里摸出那个小本子，借着民宿昏黄的灯光，一遍遍看着上面的号码。心里忽然涌上一股莫名的暖意，这暖意像藤蔓一样悄悄爬上来，缠绕住刚才的慌乱和委屈。
或许，这场团建，也不算完全浪费时间。纪今安低头笑了笑，把本子揣回口袋，拿起桌上的果汁喝了一口，清甜的味道在舌尖蔓延开来，像刚才他念她名字时的语调，像林子里透过叶隙的阳光，带着点不期而遇的温柔。她想，等回房间充上电，一定要第一时间加上他的联系方式。
纪今安站在民宿门口，指尖还残留着记事本纸张的粗糙触感。顾予泽的背影已经消失在拐角，夕阳的金辉顺着他走过的方向流淌，像一条温暖的河。她摸了摸口袋里的小本子，那串数字仿佛带着温度，烫得她指尖发麻。
推开民宿的门，喧闹声瞬间涌来。同事们围坐在长桌旁喝酒划拳，李姐举着酒杯和副总谈笑风生，眼角的余光扫过纪今安时，只淡淡瞥了一眼，便转了回去。没人问她去了哪里，没人注意她裤脚沾着的泥土，更没人发现她攥在手心的小本子——就像她在公司里的存在一样，透明得像层薄纱。
她默默走到角落的空位坐下，桌上的啤酒罐倒了一半，泡沫顺着桌沿往下滴。纪今安抽出纸巾擦掉水渍，目光落在窗外。远山的轮廓被夕阳染成暖橙色，想起顾予泽蹲在溪边画速写时的侧脸，想起他说“自然里藏着很多细节”，心里忽然松了些。
“小纪，昨天跑哪儿去了？”隔壁桌的实习生小张凑过来，手里拿着半串烤鸡翅，“李姐说你身体不舒服提前休息了，没事吧？”
纪今安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李姐替她找了借口。她扯了扯嘴角：“没事，就是有点累。”
“那就好，”小张啃着鸡翅笑，“刚才副总说，你那个‘城市角落’的方案要重点推进，还夸李姐改得好呢……”
纪今安的心猛地一沉，像被扔进冰水里。原来李姐不仅动了她的方案，还已经在副总面前领了功。她张了张嘴，想解释那是她熬了七个通宵的心血，可话到嘴边，却被周围的哄笑声淹没。小张还在絮叨着方案有多出彩，纪今安却什么也听不见了，只觉得耳朵里嗡嗡作响。
深夜的民宿渐渐安静下来。纪今安躺在硬邦邦的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手机在口袋里硌着，她摸出来按亮——果然还是黑屏。想起顾予泽画里那个“没电量的手机”，忽然觉得有些好笑。她借着窗外的月光，从包里翻出充电宝插上，看着手机屏幕一点点亮起，像在黑暗里点燃了一盏小灯。
通讯录里躺着一个新号码，备注是“顾予泽”。她盯着那三个字看了很久，指尖在拨号键上悬了又悬，最终还是按了锁屏。他们不过是萍水相逢，何必打扰？
可闭上眼，总能想起他说“下次有机会看看你的照片”时的认真，想起他画里自己蹲在溪边的样子。那些被忽略的细节，被他轻轻捡起来，当成了值得描绘的风景。纪今安蜷了蜷腿，把脸埋进枕头里——或许，天亮后回到城市，这一切就会像场梦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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