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今安踩着夕阳的尾巴上了六楼，手里的木框磕在楼梯扶手上，发出“咚”的轻响。她抬头时，正看见顾予泽的房门开着道缝，露台上的画架斜斜地支着，颜料的气息混着晚风漫出来——是松节油掺着赭石的味道，她记的很牢，上次在画材店闻到时，顾予泽说这是“黄昏的味道”。
“进来吧，门没锁。”顾予泽的声音从露台飘过来，带着点颜料染过的沙哑。纪今安推开门，客厅的地板上散落着几张画稿，有半干的水彩，也有铅笔勾勒的速写，其中一张画着她蹲在菜市场拍萝卜的样子，笔尖的阴影里还藏着只偷溜的花猫。
“画我呢？”她弯腰拾起画稿，指腹蹭过纸面的纹路，忽然发现花猫的眼睛被涂成了琥珀色——和她相机里存的那张流浪猫照片一模一样。那是上周在老巷拍的，三花流浪猫正舔着卖鱼摊剩下的碎鳞，阳光刚好落在它瞳孔里，亮得像块宝石。
“顺手画的。”顾予泽在露台应着，纪今安走出去时，正见他把钛白颜料挤在调色盘里，晚霞的橘红已经漫到他手腕上，把那道旧疤痕染成了暖色调。那道疤是去年救一只卡在栏杆里的小狗时划的，当时流了好多血，他却笑着说“比颜料鲜艳”，后来纪今安偷偷拍了张他给小狗包扎的照片，现在还存在相机深处。
纪今安把木框递过去：“洗出来了，你看看合不合衬。”木框是她在老家具店淘的旧松木框，边角被磨得圆润，还留着前主人刻的歪扭花纹。顾予泽放下画笔，指尖刚触到木框就顿了顿——照片里的他正低头搅面条，围裙上沾着的面粉被夕阳描成了金粉，窗棂的影子斜斜切过画面，把他的侧脸分成明暗两半，一半藏着烟火，一半浸着柔光。
“我妈看到得说我邋遢。”他笑着把画框摆在画架旁，却特意调整了三次角度，直到框边刚好接住最后一缕晚霞，“不过她会偷偷把这张洗出来，压在客厅的玻璃桌下——她总爱藏这种‘见不得人’的照片。”
纪今安想起上次视频时，顾妈妈指着墙上顾予泽的获奖画作皱眉，转头却翻出他中学时画砸的素描说“这张有灵气”，忍不住笑出声：“阿姨是不是觉得，你越狼狈就越真实啊？”
“大概是怕我飘吧。”顾予泽重新拿起画笔，蘸了点钴蓝往画布上抹，“她总说‘会画画的人多了去了，别以为拿个奖就了不起’，其实上个月偷偷托人把我的画挂在了她开的杂货铺里，被来买酱油的街坊认出来，她嘴硬说是‘厂家送的广告画’。”他忽然笑了，笔锋一转，往画布上点了个小小的光斑，“上周我去看，发现画旁边摆了个价签，写着‘非卖品——我儿子画的’。”
晚风忽然卷着楼下的吆喝声上来，是卖炒货的大叔推着车经过，“栗子熟了——”的尾音拖得老长，混着纪今安手机里弹出的消息提示音。她低头看了眼，是弟弟纪今朝发来的照片：穿着蓝白校服的少年站在篮球架下，怀里抱着球，身后的晚霞比他发梢的汗珠子还亮。
“他说想让你看看新学的三步上篮。”纪今安把手机递过去，照片里的今朝微微屈膝，膝盖的弧度绷得刚好，像张拉满的弓。顾予泽的目光在屏幕上停了很久，指尖无意识地在调色盘边缘敲了敲：“膝盖再弯点会更稳，他这个角度容易被断球。”
“你怎么知道？”纪今安挑眉，忽然想起上次在他家看到的旧相册，封面都磨掉了，里面却夹着张穿着篮球服的少年照，号码是13号，笑得露出两颗小虎牙，“哦——你当年是不是也总被断球？”
顾予泽的笔顿了下，钴蓝颜料在画布上晕出个小蓝点。他转身从画室里翻出个铁盒子，生锈的锁扣咔嗒一声弹开，里面躺着枚磨得发亮的篮球徽章，还有张泛黄的诊断单。“高二那年区赛，最后三十秒被断了球，”他指尖划过诊断单上的“右膝韧带撕裂”，声音轻得像被风刮过，“当时躺在地上看他们把奖杯抱走，忽然觉得操场的晚霞特别刺眼——后来才知道，是眼泪糊了眼。”
纪今安忽然想起今朝昨晚打电话说的话，弟弟说“姐，顾哥是不是不喜欢打篮球？我上次提想跟他学，他好像不太愿意”。原来不是不愿意，是藏着块不敢碰的疤。她想起自己刚辞职时，看到会计报表就心慌，像被曾经的“稳定”捆住了手脚，直到顾予泽说“怕什么，大不了重新学”，才敢按下快门。
“今朝说他想进校队，”纪今安轻声说，“但怕爸妈觉得影响学习，每天早上五点就起来练球，说‘等拿到名次就不怕他们说了’。”她顿了顿，看着顾予泽手里的徽章，“他还说，想让你去看看他比赛。”
顾予泽把徽章别在纪今安外套上，冰凉的金属贴着锁骨：“明天我去看他练球吧。”他拿起画笔，在画布上补了笔暖黄，把那抹刺眼的钴蓝盖成了温柔的橙，“顺便告诉他，断球不可怕，怕的是再也不敢拿球。”
露台上的灯不知何时亮了，暖黄的光落在画架上，把顾予泽的影子投在画布上，像给晚霞添了道沉默的轮廓。纪今安拿起相机，镜头里的他正低头调颜料，侧脸的线条被灯光磨得很软，睫毛上沾着点橘红颜料，像落了片晚霞的碎片。她想起第一次在竹编摊见他，他蹲在地上画李爷爷的手，阳光落在他发梢，也是这样暖融融的。
“咔嚓”一声，快门轻响时，顾予泽忽然抬头，颜料沾脏的指尖朝她晃了晃：“别拍我，拍晚霞。”可他眼里的笑意比晚霞还亮，像落了把星星进去。纪今安没听话，又连按了两张，镜头里的他正伸手去够画架上的洗笔桶，袖口滑下来，露出手腕上的银镯子，在灯光下闪着温润的光——和她拍的那张厨房侧影里的光，一模一样。
卖炒货的吆喝声已经远了，只剩风卷着栗子的甜香漫上来。纪今安看着相机里的照片，忽然发现顾予泽补的那笔暖黄，刚好落在画布上篮球架的位置，像道愈合的疤，也像束重新亮起的光。她想起今朝说的“等拿到名次”，想起顾妈妈杂货铺里的“广告画”，想起自己第一次把照片投给杂志社时，编辑说“这种烟火气的东西没人看”，却在三个月后收到样刊，发现她拍的菜市场被印成了封底——原来很多时候，我们藏着的疤，都会慢慢变成照亮别人的光。
顾予泽忽然把画架转过来，画布上的晚霞里多了个投篮的少年，膝盖弯得恰到好处，身后跟着道慢慢拉长的影子，像个沉默的守护者。“送给你弟，”他把画笔浸进洗笔桶，水声哗啦作响，“告诉她，断球了就再抢回来，哭完了就继续投——篮球架可不会因为你怕输就变矮。”
纪今安的手机又响了，是妈妈发来的视频请求。屏幕里的妈妈正举着手机拍厨房，爸爸蹲在地上修洗碗机，嘴里念叨着“早说别买这种智能的，还是老式的靠谱”，却在镜头扫过冰箱时，特意停了停——冰箱门上贴着纪今安拍的菜市场照片，被妈妈用磁贴固定着，边角还粘了片干花，是她上次寄回家的向日葵干花。
“你爸说你拍的那堆‘烂菜叶子’还挺好看，”妈妈的声音带着点电流杂音，“让你有空回家拍张他修洗碗机的照片，说要贴在他的工具箱上，‘给那些质疑他手艺的人看看’。”爸爸在旁边抢过手机，咧着嘴笑：“别听你妈瞎扯，我是想让你拍张咱家的老槐树，你小时候总爬上去掏鸟窝，摔下来还笑……”
挂了电话，纪今安看着顾予泽把画收进画筒，忽然觉得心里某个地方被填得满满的。露台上的灯把两人的影子投在墙上，像幅会动的剪影画，顾予泽的影子正低头给她的相机装新电池，她的影子举着手机，对着天边最后一缕晚霞按下快门。
“对了，”顾予泽忽然想起什么，从画室里拎出个帆布包，“上次说的服饰画册，对方催得不急，你要不要试试？他们想要组‘老城区的温柔’主题，我觉得你的镜头很会抓这个。”包里是本厚厚的策划案，封面贴着张便签，上面是他写的小字：“童装区可以拍巷口的棉花糖摊，老人装适合竹编铺的暖光——你的相机比我懂。”
纪今安翻开策划案，每一页都有他画的小记号，在“亲子装”旁边画了个小小的相机，旁边标着“拍今朝和叔叔练球”；在“复古风”下面圈了圈，写着“李爷爷的竹编筐当道具”。晚风从露台吹进来，带着远处的槐花香，把策划案的纸页吹得哗哗响，像在替她点头。
远处的篮球场上，不知谁在拍球，“砰砰”的声音混着晚风滚上来，像首没唱完的歌。纪今安忽然想起顾予泽刚才的话，或许所谓成长，就是把曾经的疤磨成徽章，把不敢碰的痛，变成能托住别人的力量——就像此刻的晚霞，明明是要沉下去了，却把最后一点光，都酿成了温柔的颜色。
她把相机里的照片导进电脑，第一张是顾予泽睫毛上的橘红颜料，第二张是画布上的暖黄篮球架，第三张是手机里爸爸修洗碗机的侧脸。最后停在那张《藏在烟火里的光》上，忽然发现画框的木纹里，藏着道细小的光，是今晚的路灯，也是他眼里的星子。
“明天去拍今朝练球吗？”纪今安抬头问，顾予泽正把洗干净的画笔挂在墙上，闻言回头笑：“去，顺便给你当助理，扛设备、递水，保证专业。”
月光爬上露台时，画架上的画布已经收好了，只留下调色盘里没洗干净的暖黄，像块没化完的阳光。纪今安抱着策划案下楼，帆布包的带子上沾了点钴蓝颜料，蹭在锁骨处，像道温柔的印记。她摸了摸别在衣服上的篮球徽章，忽然觉得，有些藏在镜头里的温柔，不用刻意对焦，按下快门时，心里装着的人，自然会发光。
走到楼下，夜风带着槐花香扑面而来，纪今安抬头看见顾予泽正站在路灯下等她。他手里拎着个运动包，拉链敞开着，露出里面的篮球和护具，显然是为明天的练球做准备。
“明天早点起，”他见她过来，把运动包往肩上提了提，“今朝体力好，但基础得练扎实，先从运球折返跑开始。”他顿了顿，补充道，“我找了双旧护膝，明天让他戴上，省得膝盖吃不消。”
纪今安看着他被路灯拉长的影子，忽然觉得那抹钴蓝颜料也没那么刺眼了。原来他说的“当助理”不是玩笑，早就把该准备的都想到了。她低头看了眼相机里的照片，顾予泽补的那笔暖黄篮球架下，少年的影子旁边，不知何时多了道稍高些的影子，正微微弯腰，像在说“慢慢来”。
“护膝是不是你以前用过的？”纪今安问，想起他铁盒子里的诊断单。
顾予泽愣了下，随即扯了扯嘴角：“能用就行，比新的贴合。”他没直接回答，却等于承认了。
夜风卷起两人的衣角，篮球徽章在帆布包上闪着光。纪今安忽然觉得，明天的晨光一定很好，好到能把所有的疤痕都照成勋章，把所有的约定都镀上金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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