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今安最终还是没动顾予泽给的那个信封。牛皮纸的边角被她摩挲得发皱,指尖触到里面整齐码着的纸币时,总觉得烫得慌——那是他熬夜画稿攒下的辛苦钱,她不能就这么接过来。她翻出自己银行卡里的积蓄,凑了五千块打给家里,附言写着“给弟弟买辅导资料”,发送成功的提示弹出时,手心沁出了层薄汗。
手机安静了两天,直到周三傍晚,才跳出妈妈的微信消息:“钱收到了,你照顾好自己。”没有质问,没有指责,只有一句平平淡淡的叮嘱。纪今安盯着那行字看了很久,忽然蹲在出租屋的地板上哭了,不是委屈,是松了口气——原来家人的爱,从来都带着这种“口是心非”的温柔,像老棉絮,看着粗糙,拆开了全是暖烘烘的软。
她开始接些零散的活计:给巷口的童装店拍新款,小孩的笑脸在镜头里炸开成小太阳;帮咖啡馆拍菜单,拿铁的奶泡上撒着肉桂粉,氤氲的热气在镜头上凝成雾;给公众号拍老街区的晨景,卖豆浆的推车冒着白气,环卫工的扫帚划过青石板路,留下簌簌的响。钱不算多,拍一套童装五十块,修一组菜单图八十块,但看着微信余额一点点涨起来,纪今安心里踏实得很。
顾予泽总在微信上问她“要不要接个服饰画册的单子”“朋友的工作室需要产品图,报价不低”,纪今安每次都笑着回:“先让我练练手,等我拍得再像样点,可别嫌我技术糙。”他便发来个无奈的表情,附带一句“随时找我,器材不够我这儿有”——他那间画室里堆着不少摄影器材,长焦镜头、补光灯、反光板,都是以前玩摄影时攒的,现在倒成了她的“备用仓库”。
周五那天,纪今安正在给一家老字号糕点铺拍绿豆糕,忽然接到爸爸的电话。他的声音带着点局促,不像平时那样洪亮:“安安,你……你妈昨天腌咸菜扭了腰,我笨手笨脚的,她总骂我弄不好。你要是不忙,能不能……”
“我马上回去!”纪今安没等他说完就打断,抓起相机包往公交站跑。糕点铺的老板娘在身后喊:“照片我先存着,你回来再修!”她远远应了声“谢谢”,心里却像被什么东西揪紧了——妈妈总说“我身体好得很,不用你操心”,真到出事了,还是瞒着。
赶回老家时已是深夜,院子里的灯亮着,透过窗户能看见爸爸正笨拙地给妈妈贴膏药,两人不知在拌什么嘴,声音不高,却带着股熟悉的烟火气。纪今安推开门,妈妈猛地回头,腰上还贴着膏药,却逞强想站起来:“你咋回来了?店里不忙吗?”
“再忙也没您重要。”她放下包走过去,按住妈妈的肩膀,“别动,我来。”指尖触到妈妈腰间的肌肉,硬得像块石头,想来疼了不少天。
爸爸在旁边搓着手,像个做错事的孩子:“都怪我,让她少腌点不听,说你爱吃……”
“关你爸啥事?”妈妈瞪他一眼,又转向纪今安,声音软下来,“其实不严重,就是弯腰时闪了下,过两天就好。”
纪今安没拆穿她,默默调了杯温水递过去:“我请了一周假,在家陪您。”
那几天,纪今安成了家里的“摄影师兼保姆”。早上帮妈妈热敷腰部,下午就背着相机在县城里晃悠,拍了不少老地方:中学门口的梧桐树,树洞里还塞着往届学生的许愿条;菜市场角落的修鞋摊,老爷爷的顶针磨得发亮,钉鞋的线在阳光下闪着银光;还有小时候常去的新华书店,木质书架被摸得发亮,老板娘还是坐在柜台后织毛衣,见了她就笑:“老纪家的闺女,还爱往书堆里钻不?”
一天傍晚,她在阁楼找药膏时,翻出个落满灰尘的木箱。箱子没锁,一打开就飘出股旧纸的味道,里面是爸妈年轻时的照片,还有她和弟弟的涂鸦本。最底下压着本红皮相册,封面上烫的“青春纪念册”已经磨得模糊,边角卷成了波浪。
“这不是你小学时的宝贝吗?”妈妈不知何时站在门口,扶着腰慢慢走进来,“那时候天天抱着睡,说要当画家。”
纪今安翻开相册,第一张就是周岁照。胖嘟嘟的自己流着口水,坐在红布铺的桌子上,面前摆着算盘、书本、口红,她却伸手抓了支钢笔,墨水里的笔尖还沾着点红——后来妈妈总说,那时候就该知道她不是“算账的料”,偏还逼着她学会计。
往后翻,是小学的“三好学生”奖状,照片上的她梳着羊角辫,红领巾歪歪扭扭系在脖子上,门牙缺了颗,笑起来漏风。初中的毕业照里,她站在后排最边上,穿着洗得发白的校服,偷偷往旁边的男生手里塞了颗糖——那是班里最沉默的转学生,总被人欺负,她看不过去,却只敢用这种方式递点温暖。
高中的照片多了起来,有运动会上冲过终点线的狼狈样,T恤被汗水浸透,头发贴在脸上;有晚自习时趴在桌上睡觉的侧脸,胳膊下压着摊开的数学题,旁边是同桌画的小乌龟;还有和室友在宿舍楼顶拍的星空,四个脑袋挤在镜头里,闪光灯照亮了年轻的笑脸,背景是模糊的星子。
最后一页,是大学毕业照。她穿着学士服站在银杏树下,帽子歪在脑后,手里举着毕业证,笑得一脸傻气。照片里的银杏树黄得正好,叶子像撒了把金箔,落在她的肩头、发梢。
“这张好看。”纪今安指尖划过照片,那时候总想着,以后要找个有银杏树的城市,找份能背着相机跑的工作,可真到了毕业,却在妈妈“稳定点好”的念叨里,进了朝九晚五的写字楼,相机被锁进了抽屉。
“好看能当饭吃?”妈妈端着盘切好的西瓜进来,嘴上怼着,眼里却带着笑,往她手里塞了块最甜的,“你爸昨天看这张照片,说你那时候瘦得像根豆芽菜,风一吹就能倒,现在倒长结实了,脸圆了点,好看。”
爸爸没说话,只是拿起相框,用袖子擦了擦上面的灰。那是张泛黄的全家福,被精心地过了塑,边角却还是起了卷。照片里的她才到爸爸腰,扎着两个小揪揪,弟弟被妈妈抱在怀里,流着口水扯妈妈的头发,爸爸穿着洗得发白的工装,搂着妈妈的肩,笑得露出两排牙。阳光落在他们身后的老墙上,投下歪歪扭扭的影子。
“对了,你拍的照片呢?给我看看。”妈妈忽然想起什么,拉着她的手往楼下走,“前两天张阿姨来串门,说你给城里的咖啡馆拍了照片,还登在公众号上了?”
纪今安打开相机,一张张翻给她看:童装店里穿着背带裤的小孩,举着棉花糖笑得眯起眼;咖啡馆的拿铁拉花,心形的图案在奶泡上颤巍巍的;老街区的晨雾里,卖豆浆的大爷正掀开保温桶,白气“噗”地涌出来,模糊了镜头。
“这张好。”妈妈指着卖豆浆的照片,眼睛亮亮的,“有我们年轻时的味儿。那时候你爸在工厂上班,每天早上都给我带厂里的豆浆,装在铝制饭盒里,捂在怀里,到家用勺子舀着喝,甜得很。”
爸爸正好走进来,听见这话,耳根悄悄红了,假装看窗外:“明天我去买两斤黄豆,给你磨豆浆。”
“你会磨个屁。”妈妈笑骂着,眼里的温柔却藏不住。
纪今安趁机翻出给童装店拍的照片:“妈,你看这组图赚了三百,够买好几天菜了。还有给咖啡馆拍的菜单,人家说下次还找我。”她又翻出几张街景照,“这是给公众号拍的,一张二十块,虽然不多,但慢慢攒,总能攒够房租。”
妈妈凑过来看,老花镜滑到了鼻尖,她也没推,手指在屏幕上慢慢划着,忽然指着一张修鞋摊的照片说:“这不是老周家的老爷子吗?他的锥子功可是一绝,你小时候凉鞋坏了,总找他修,他还给你糖吃呢。”
“嗯,我特意等他出摊拍的。”纪今安笑着说,“他说现在年轻人不爱修鞋了,总买新的,我拍张照片给他留个纪念。”
那天晚上,妈妈让爸爸把阁楼的旧木箱搬下来,翻出更多老物件:爸爸年轻时的木工刨,刨刃上还闪着光;妈妈的绣花绷子,上面绷着没绣完的牡丹,线团缠得整整齐齐;还有她小时候的画板,边缘被啃得坑坑洼洼——那是长牙期的弟弟咬的。
“你看这个。”妈妈从箱底抽出张泛黄的画纸,是小学时画的全家福,歪歪扭扭的四个人,脑袋都像皮球,却在每个人头顶画了个太阳,颜料是用蜡笔涂的,红得发艳。“你那时候天天趴在桌上涂这个,作业本背面全是画。我还骂你‘不务正业’,把你蜡笔扔了,你哭了半宿,第二天又捡回来接着画。”
纪今安鼻子一酸,原来她早就忘了的事,妈妈都记着。
“对了,你那个摄影,真能赚到钱?”妈妈忽然问,指尖无意识地抠着饼干盒的边缘,铁皮被蹭得发出轻微的声响。
“能!”纪今安加重语气,翻出自己的记账本给她看,“你看,这是这个月的收入,比在公司当会计时少点,但自由,我喜欢。”
妈妈盯着账本看了很久,忽然起身去了里屋,回来时手里拿着个蓝布包,塞给纪今安:“这里面是我跟你爸攒的钱,不多,你拿着买点好相机,别总用那旧的,让人笑话。”
布包沉甸甸的,隔着布料能摸到纸币的纹路。纪今安推回去:“妈,我有钱,真的,我这几个月攒了些,够用。”
“拿着!”妈妈的语气有点硬,眼眶却红了,声音也带上了点颤,“你爸昨天跟我说,年轻人就该闯闯。他年轻时候想去学修车,你奶奶说‘那是下九流的活’,拦着不让去,现在快六十了,还总念叨‘要是当初去学了,现在说不定能开个修车铺’。你别学他,留遗憾。”
纪今安捏着那个布包,指腹触到里面被叠得整整齐齐的钱,忽然想起顾予泽说的话——家人的话像筛子,看着密不透风,其实漏下来的全是软的。
临走前一天,纪今安带着爸妈去了县城新开的公园。爸爸推着轮椅上的妈妈,慢慢走在湖边的栈道上,夕阳把两人的影子投在水面上,像幅流动的画。纪今安举着相机,连拍了十几张,忽然发现妈妈正偷偷抹眼泪,爸爸握着她的手,低声说着什么,大概是年轻时的情话。
她悄悄把镜头转向别处,拍了拍岸边的芦苇,拍了拍水里的云影,拍了拍远处打闹的小孩。原来最好的照片不用刻意构图,不用调参数,只要按下快门时,心里装着暖,画面里就会发光。
回城里的那天,爸爸往她包里塞了罐腌辣椒,玻璃罐上还贴着去年的标签。“你妈做的,你以前最爱吃,配白粥能吃两碗。”他看着她,嘴唇动了动,像是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拍了拍她的肩,“路上小心,到了给家里报个信。”
车过了收费站,窗外的风景渐渐变成了高楼,纪今安打开相机,翻到那张在公园拍的照片——爸妈的影子依偎在水面上,被夕阳染成了金红色,像两朵并蒂的花。她给照片起了个名字,叫《时光里的暖》。
手机震了震,是顾予泽发来的消息:“回来没?给你留了新烤的饼干,海盐味的。”
纪今安笑着回:“刚进城,二十分钟到。对了,我拍了组老家的照片,回头给你看看,有你说的‘时光味儿’。”消息发送的瞬间,公交刚好拐过街角,六楼露台那抹熟悉的身影撞进眼帘——顾予泽正站在夕阳里收画具,画板的影子斜斜拖在墙上,像给老楼系了条细长的丝带。
她忽然想起临走时塞进包里的木框,是在老家杂货铺淘的旧松木框,边角被岁月磨得圆润,侧面还刻着歪歪扭扭的“平安”二字。当时觉得和那张《藏在烟火里的光》格外相衬,便特意扛了回来,此刻被包在帆布套里,随着车身晃动轻轻撞着膝盖,像揣了块温温的玉。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