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过眼前车水马龙的街道,林温陶拖着那只轮子在凹凸不平的石子路上显得不那么灵活的行李箱,一头扎进了荔湾迷宫般的巷弄。
五月的广州,已有了炎热的迹象。空气是粘稠的,温热的,带着和北方截然不同的气息涌入鼻腔。那是一种怎样的味道?潮湿的青石板味儿打底,混合着烧腊店里刚出炉的油润焦香,以及拥拥攘攘的人群里各式各样的汗味、茶味。生活烟火气,浓烈地,不由分说地包裹上来,让林温陶有些喘不过气。
导航App入了这连绵的骑楼拱廊,彻底失灵,变成了一团乱麻。刚下高铁的林温陶满身疲惫,难走的路以及过密的人群让她感到异常的烦燥不安。
在行李箱的轮子再次卡进石板缝隙里后,林温陶感到了难言的沮丧。她用力一拽,一个趔趄,汗珠沿着额角滑落,浸湿了鬓角,黏腻地贴在皮肤上。背包的带子勒得肩膀生疼。
她突然有些后悔,辞去工作,一言不和地跑到一个生活行性和过去天差地别的地方,这个行为是否正确。
她靠在一根冰凉斑驳的廊柱上,茫然四顾。眼前只有喧嚣拥挤、陌生和令人窒息的湿热。就在她几乎要被这巨大的陌生感和疲惫压垮时,一阵若有若无、清幽草木般的茶香,像一根无形的丝线,穿透了周遭的喧嚣,轻轻拂过她的鼻尖。
她下意识地循着香气抬头望去,目光穿过攒动的人头和悬挂的衣物,落在不远处——一扇嵌着彩色玻璃的满洲窗趟栊门安静地立在那里。门楣上悬着两个小小的红灯笼,在午后的微光里显得格外温暖。门头上挂着一块朴素的木匾:“半闲居”。
橱窗里,晶莹剔透的虾饺、金黄诱人的蛋挞、饱满的烧卖在柔和的灯光下静静陈列,像一件件精致的艺术品。最难得的是,透过玻璃,她看到里面人影寥寥,气氛似乎……宁静?
那缕茶香,那扇透着暖光的门,那方橱窗里的精致点心,让她本能地吞咽了口水。
她深吸一口气,混杂着各种气味的空气里,那缕茶香显得愈发清晰。她握紧行李箱的拉杆,不再犹豫,迈开脚步,朝着那扇名为“半闲居”的门走去。麻石路面在脚下延伸,周遭的喧闹似乎退远了一些,只剩下那缕茶香。
她推开“半闲居”茶楼那扇嵌着彩色玻璃的趟栊门,门轴发出轻微而悠长的“吱呀——”声。外界的喧嚣——鼎沸的人声、尖锐的铃铛、车轱辘碾过麻石的噪音——瞬间被一道无形的屏障隔绝在外,音量骤降,只余下模糊的背景音,如同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
一股清凉、湿润、带着沉厚木质香和陈年普洱特有醇韵的空气扑面而来,瞬间包裹住林温陶燥热粘腻的身体,像一剂温和的镇静剂,让她紧绷的神经不由自主地松弛了几分。门内,是意料之外的静谧。
地面铺着老式的花阶砖,红、黄、黑三色几何图案拼贴得繁复而雅致,被岁月和无数鞋底打磨得温润光滑,泛着幽暗的光泽。几架缓慢旋转的绿罩吊扇在天花板下搅动着清凉的空气,发出低沉的嗡鸣,如同老式留声机的底噪。
光线是柔和的,透过彩色满洲窗的玻璃投射进来,在地面和墙壁上洒下梦幻般的光斑。空气中还弥漫着新鲜出炉点心的甜香——是虾饺的鲜甜?叉烧包的酱香?还是马拉糕的蛋奶芬芳?它们与茶香交织融合,形成一种令人心安的、属于“家”的味道。
桌椅皆是厚重的深色酸枝木或坤甸木,油光水滑,带着经年累月摩挲出的包浆,沉稳地安放在各自的位置。
此刻并非饭点,茶客不多,零星几桌。一桌是几位银发阿婆,穿着素净的“阿婆衫”,慢条斯理地夹着点心,用林温陶听不懂但语调温软的西关口音细碎闲聊,时不时发出低低的笑声。另一桌是位穿着汗衫摇着蒲扇的阿伯,面前摊开一份报纸,一杯浓茶,一笼冒着热气的烧卖,看得入神,偶尔呷一口茶,发出满足的轻叹。
林温陶提着行李箱,有些局促地站在门口,目光带着初来者的好奇与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悄然打量着这方天地。她的视线掠过墙上几幅淡雅的水墨花鸟小品,落在一副笔力遒劲的旧字上——“水滚茶靓”。
最里头是半开放的点心厨房,巨大的蒸笼层层叠叠,宛如白塔,氤氲的白色蒸汽不断升腾,模糊了后面忙碌的身影,只传来有节奏的“哒、哒、哒”声,那是擀面杖敲击案板的韵律。
“生客?饮啖茶,定定惊先。” (新客人?喝口茶,定定神吧。)
一个温和清朗的男声,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粤语腔调,在她身侧响起,不高不低,恰到好处地融入了这方宁静,却清晰地传入她耳中。
林温陶循声转头。
一个年轻男人正站在离她几步远的柜台后。他身量颀长,穿着一件质地柔软的素色香云纱衬衫,袖口随意地挽到手肘,露出一截线条干净的小臂。他的头发理得清爽利落,额前几缕碎发柔顺地搭着。
最吸引人的是他的眼睛——沉静,温润,像深秋潭水,此刻正含着温和的笑意看向她,眼神专注而包容,带着一种旧时“少爷君子”般的谦和礼数。他的嘴角自然上扬,形成一个让人安心的弧度。
他手里正拿着一块干净的白布,动作从容地擦拭着一个紫砂小茶壶,那壶身油润,显然是被主人珍视的旧物。他手指修长,骨节分明,擦拭的动作细致而轻柔,仿佛在对待一件稀世珍宝。阳光透过彩色玻璃,在他专注的侧脸上投下斑斓的光影。
“外面好热嘅,坐下饮杯茶啦。” (外面很热的,坐下喝杯茶吧。) 他再次开口,语气自然得像招呼一位熟识的朋友,没有丝毫推销的意味,只有一种发自内心的待客之道。他放下茶壶,做了一个“请”的手势,指向一张靠窗、光线明亮且相对僻静的空桌。
林温陶紧绷的心弦,在这温和的目光和沉静的茶香里,又悄然松了几分。行李箱轮子碾过花阶砖,发出轻微的声响。她依言走向那张桌子,拉开同样厚重的酸枝木椅子坐下。木椅微凉,触感坚实。
男人——陈屿深——随即走了过来。他没有立刻递上菜单,而是先拿来一个白瓷小茶杯放在她面前,又从旁边的保温铜壶里娴熟地倒出滚烫的开水,烫洗杯具。水流如丝,精准注入杯中,热气蒸腾。他将洗杯水倒入旁边的茶船(一种接水的浅盘),动作行云流水,带着一种赏心悦目的韵律感。然后,他取过一个小号盖碗,放入茶叶,再次注入开水。稍作停留,滤出第一泡茶水(通常用于洗茶或醒茶),依旧倒入茶船。
“试试呢个,今年嘅新会小青柑普洱。” (试试这个,今年的新会小青柑普洱。) 他一边说着,一边将第二泡金黄透亮、散发着清新柑皮香与醇厚茶香的茶汤,稳稳注入林温陶面前的白瓷杯里。茶汤色泽诱人,热气氤氲,柑香与茶香交织,沁人心脾。
“生普,唔会太浓,啱啱落车饮,顺喉。” (生普,不会太浓,刚下车喝,顺口舒服。) 他补充道,语气里带着一份体贴的考量。他说话时,目光始终温和地落在林温陶的脸上,带着询问和关切,但又不显冒昧。
林温陶看着眼前这杯清澈温润的茶汤,升腾的热气模糊了她的视线。门外那个喧嚣、陌生、令人窒息的世界仿佛被彻底关在了外面。这里只有宁静、秩序、一种沉淀下来的时光感,还有眼前这位温润如玉、举止有度、泡茶时专注得近乎虔诚的年轻店主。
她端起那小小的白瓷杯,杯壁微烫。杯沿凑近唇边,那独特的、融合了柑果清甜与普洱茶醇厚的香气更加清晰。她轻轻吹了吹,小心翼翼地啜饮了一小口。
温热的茶汤滑入口中,先是一股清新明亮的柑皮香在舌尖绽放,紧接着是普洱特有的醇厚回甘缓缓铺陈开来,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微涩,迅速化为绵长的甘甜,顺着喉咙滑下,仿佛一股暖流,瞬间熨帖了她疲惫焦躁的五脏六腑。紧绷的肩颈不自觉地放松下来。
一股难以言喻的宁静感,随着这口茶汤,悄然在她心底弥漫开来。她抬起头,正好对上陈屿深带着询问笑意的眼睛。
“点啊?啱唔啱饮?” (怎么样?合口味吗?)
林温陶放下茶杯,杯底与碟子发出清脆的轻响。她深吸了一口气,那混杂着茶香、点心香和旧木气息的空气充满了胸腔。她终于露出了踏入广州后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带着些许释然的微笑,尽管很浅。
“很香,”她轻声说,声音带着一点长途跋涉后的沙哑,但清晰,“很静。”
文笔稚拙,看官多多包涵哝。[让我康康]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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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初抵·烟火迷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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