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刻的休憩让林温陶有了力气,那杯“定惊茶”不仅熨帖了旅途的疲惫,更仿佛洗去了她身上一层无形的都市尘埃,让她得以真正地、松弛地坐在这张厚重的酸枝木椅上,感受周遭的一切。
隔壁桌的坚叔似乎看完了报纸,蒲扇摇得更起劲了些,侧过头,用他那洪亮的西关口音对林温陶说:“靓女,点啊?阿深呢度嘅嘢,冇呃人嘅啩?”(姑娘,怎么样?阿深这里的东西,没骗你吧?)语气里带着几分本地人的自豪和对后辈手艺的肯定。
林温陶咽下口中的食物,真诚地点头微笑:“真的很好吃,谢谢阿伯推荐。”
芳姨也笑眯眯地接话:“系咯,阿深虽然年轻,但系懂行,这的师傅都系老师傅,做事很用心嘅。你自己看。”她朝柜台方向努努嘴,“成日擦擦抹抹,个茶壶都当系宝咁(整天擦擦抹抹,那个茶壶都当宝贝一样)。”
林温陶顺着芳姨的目光看去。陈屿深依旧在柜台后,正微微低着头,用那块白布极其细致地擦拭着另一个小巧的紫砂杯。他的动作专注而轻柔,指尖抚过杯沿、杯身,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韵律。阳光透过彩色玻璃,在他专注的侧脸和修长的手指上投下跳跃的光斑,那沉静的姿态,仿佛周遭的闲谈、蒸笼的汽笛声都只是背景音。他身上那份与年龄不太相符的沉稳和一丝不苟,在此刻显得格外清晰。这或许就是芳姨所说的“识嘢”(懂行)和“落足心机”。
“系啊,”林温陶轻声应和,“陈先生…很用心。”她注意到他擦拭的并非待客的普通茶杯,而是他自己常用的器物。
“当然啦!”坚叔嗓门又提了起来,“阿深这里,有些老规矩的,比如呢,点心单一定要手写,不能用手机点!”他说着,还特意指了指林温陶桌上那份印着竹叶纹、毛笔小楷的手写单子,仿佛在强调一个了不起的传统。
“哦?”林温陶有些意外,这在现在的高效生活中,显得有些“不合时宜”。
“佢话咁样有‘温度’。”芳姨笑着解释,带着点长辈看晚辈执拗的宽容,“话手机点单冷冰冰,冇人情味。你话系咪傻仔?”(他说这样有‘温度’,说手机点单冷冰冰,没人情味。你说是不是傻小子?)
陈屿深似乎听到了这边的议论,抬起头,目光恰好与林温陶探究的眼神在空中相遇。他并未窘迫,只是唇角微扬,露出一个温煦而坦然的浅笑,那眼神仿佛在说:“是,这就是我的坚持。”没有辩解,只有一种安静的笃定。这份温和表象下的固执,像一块沉入水底的玉石,触手温凉,内里却坚硬。林温陶心底的好奇又悄然滋长了一分——这个年轻男人身上,藏着多少这样的“老规矩”和“不合时宜”?
用完点心,林温陶感觉整个人都活了过来。她招手示意结账。
陈屿深走过来,手里拿着一个老式的硬纸板夹子,里面夹着几张收据和一支笔。他看了一眼桌上的空碟空笼,温和地问:“食得惯吗?”(吃得惯吗?)
“非常好,谢谢。”林温陶真心实意地说,从钱包里抽出钱递过去。
陈屿深利落地找了零,将一张手写的小票放在桌上。林温陶注意到,小票上的字迹和点心单一样,清隽有力,也是毛笔小楷,写着“虾饺皇一笼”、“古法马拉糕一份”、“小青柑普洱一壶”,金额工整。
她突然有了个念头。
“请问,”林温陶收拾东西准备离开,看着陈屿深温润的眼睛,鼓起勇气问,“这附近…有干净些的短租房子吗?最好…安静一点的。”
她有些冒昧了,但感觉,眼前的人会给些帮助。
陈屿深闻言,眼神微微一动,似乎有些意外,但很快又恢复了平静。
他沉吟了一下,没有立刻回答,目光若有所思地投向茶楼斜对面那栋有些年头的骑楼。骑楼二楼的一扇小窗紧闭着,窗台上落着些灰尘,显然空置已久。那扇窗的位置,恰好能看到“半闲居”二楼一扇同样紧闭、挂着老式铜锁的木窗。
“斜对面那栋骑楼,”陈屿深抬手指了指,“二楼好似有个阁楼间放租。是街坊阿祥叔的物业,他人挺好。不过…”他顿了顿,看向林温陶,“地方比较小,是旧屋,要行窄楼梯。但胜在够静,就在这条巷子里,游玩方便。”
“可以的,”林温陶接上了话,她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窄楼梯、旧屋子,对她来说都不是问题。能在陌生地找到一处安静的栖身之所,简直是意外之喜。“请问,方便给我阿祥叔的联系方式吗?或者…您能帮我问问吗?”
陈屿深笑了“我长得那么像好人吗。”林温陶有些羞惭了,其实能不能租到房子没关系的,她就是有点想认识一下这位店主。
陈屿深点了点头:“我同他熟,可以帮你问下。你留个电话给我?有消息我call你。”
林温陶于是在便签纸上写下自己的号码递了过去。陈屿深接过,看了一眼,小心地夹进那个硬纸板夹子里。
“多谢你,陈先生。”林温陶由衷地道谢,拉起了行李箱。
“唔使客气。”陈屿深送她到门口,亲自为她拉开了那扇厚重的趟栊门。门轴再次发出悠长的“吱呀”声。
门外,荔湾老城午后特有的、混合着各种生活气息的热浪和喧嚣瞬间重新包裹上来,与门内的清凉静谧形成强烈的感官冲击。林温陶下意识地深吸一口气,少了些初来时那种令人窒息的烦闷。
她回头,再次看向门内。陈屿深站在门廊的阴影里,身后是那方宁静雅致、光影斑驳的空间。他微微颔首,温润的目光送她离开,身影挺拔而沉静,如同茶楼里那些历经岁月的酸枝木家具。
“再见。”林温陶轻声道。
“再见。”陈屿深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门外的嘈杂。
林温陶拖着行李箱,重新汇入麻石路上的人流。她还要去找原先预定的旅馆,阳光依旧炽热,空气依旧粘稠,但她心里那根紧绷的弦,却奇异地松缓了许多。她忍不住又回头看了一眼。 “半闲居”那扇嵌着彩色玻璃的趟栊门已经关上,红灯笼在午后的微风里轻轻摇曳。
她拿出手机,对着那扇门、那对红灯笼,还有门楣上朴素的“半闲居”木匾,轻轻按下了快门。这是她踏入广州后,拍下的第一张照片。照片里,喧嚣的街景成了模糊的背景,只有那扇门是清晰的,透着一种沉淀下来的、令人心安的光泽。
行李箱的轮子在麻石路上磕磕绊绊地滚动着,林温陶的脚步却不再像来时那样沉重和迷茫。她拿出那个随身携带的空白笔记本,翻开第一页,在顶端工整地写下日期和地点: 5月19日,晴,广州荔湾然后在下面,用笔端还带着一丝新鲜感的笔触,写下了第一行观察笔记:
“半闲居”——喧嚣迷途中的一隅清凉。茶香温润,点心熨帖。年轻店主人,温润沉静如深潭水,待客有古风。言谈温和,举止有度,擦壶专注如对珍宝。坚持手写点心单,谓之‘温度’。斜对面骑楼或有小阁楼待租,盼其安静。今日所得:一笼虾饺的鲜甜,一块马拉糕的松软,一杯小青柑的回甘,片刻喧嚣外的宁静。 ‘净土’之形,初现端倪?
合上笔记本,林温陶抬头望了望骑楼缝隙间狭长的蓝天。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茶香。半载的岭南时光,就从这杯茶、这点心开始了吧。
门内,陈屿深回到柜台,目光扫过林温陶刚才坐过的位置,桌面上空余一个白瓷杯。他走过去,习惯性地拿起杯子,用白布细细擦拭干净,放回原处。指尖不经意触碰到夹层里那张写着电话号码的便签纸,他动作微顿,目光再次投向窗外斜对面那栋骑楼的二楼小窗,眼神深邃,若有所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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