酉时,陶家外出上值或读书的郎君陆续回来。
陶净与两个儿子最先回到家,父子三人都是从成均监回来的。
陶净是正五品国子博士,大儿陶满已完成全部必修课业,听闻陛下明年还会再开科举,今年便一直都住在成均监内勤学苦读,以望高中;二儿陶溶,相比阿兄在读书的天赋上有些欠缺,如今在太学读书,一直住在学舍内,只有旬休时才会回来。
昨天二十,家中儿郞虽因公中事务未能旬休,但都留意着陶融回来的消息。
谁知没等到人,反而先等来到金吾卫的信,相比老夫人张仪贞跟黄灵飞这个亲阿娘单纯的担忧,家里这些儿郎想的事就复杂了许多。
今日陶融回到家后,林管家分别派奴仆去了成均监、都台与司宾寺通知家里人最新消息。
下值、放学后,陶家叔父与两个堂兄就赶紧收拾好东西回家。
到家后,父子三人先去后堂向长辈问安,然后问起这位十四年不见的侄子/小弟的情况。
张仪贞便跟儿郎们分享起了,陶融到了长安城后“捣毁恶僧法阵救出无辜小娘子”的经过。
陶净已许久未见阿娘这样有兴致,霎时对这十四年未见过的侄子多了几分好感。
而陶满跟陶溶这两个读圣贤书的成均监学生,常年接受‘敬鬼神而远之’的思想熏陶,心中则都在想,他们这位阿弟,是真如他自己所说的那样,有大本事么?
他们一个比陶融大三岁,一个大一岁,对他的印象早已模糊了,只记得当年家中来了位道长,说这位阿弟与道有缘,这辈子就是要入道的,家中人不舍他去受苦,道长便走了。
但过了几月,阿弟突然生了大病,家中人请了医者,又去寺庙宫观中求神拜佛,也没见好。
那道长又一次上门,他带着药将陶融治好,然后便带着他离开。
此后家中大人就不怎么再提起这个阿弟,偶有几次突然收到了信件,伯母便会心情奇怪好几日。
再次提起,就是前几日收到的信件,明筠先生告知陶家人,他的小弟子修道有成,可结束山中修行回到长安入世悟道,他们可一家团聚。
这几日家中为迎接陶融,做足了准备。
陶满、陶溶兄弟,也很想快些见到陶融。
张仪贞却说不急,等家里儿郞都回来了,她有话要说。
接着便是在弘文馆当校书郞的陶汇回来了,他进门就被告知他同胞弟弟回来的消息,高兴极了。
但黄灵飞特意去嘱咐过,让黄月娘盯着她家郎君,于是陶汇在打听到阿弟的住处前,就被拦截走。
接着家中的阿翁陶仁安与郎君陶冶回来了,他们一个在天官当侍郎,一个在司宾寺当典客署令,九月九日,皇帝正式登基,当日便给许多人挪了位置,登基仪式上又有许多依附大唐的部落首领与外国使臣来贺,他们两个任职的部门,在这段时间都忙得不行。
他们回到家后,林管家禀报说已经回家了的郎君都在阿婆院子里,于是他们也去了。
张仪贞听说最后两人也已到,派人叫黄灵飞过来,众人齐聚一堂后,让亲信关了门。
在收到明筠先生传信那天,也发生过一次类似的聊天,但那时家里不知十四年不见的人会长成如何,只粗略的说了要与家中其他儿郞一样宠爱。
如今张仪贞说了下午聊天时陶融展现出的性格,这是一个聪慧、有自己主意且有几分神异的儿郞,家中人切不可轻慢忽视他的见解,将他当成普通小辈对待。
陶仁安与陶冶等人听了她的话后思索起来,黄灵飞开口将陶融下午给他们看病的事说了。
“光是看病这一手,融儿在长安便能有一番不同际遇。“
陶冶想起了当年的明筠先生给小儿治病的本事,仙长都说他儿修道有成,确实不可作普通郎君视之。
“原就跟着仙长入道,确实不可再将他看作普通小儿。”陶仁安作为家中阿翁终于表态:“相处亲近之余,不可冒犯。”
陶冶暗自叹气,这个小儿既已入道,确实不能如普通父子一样管教。
陶净父子与陶融隔了一层,阿翁说了他们便顺从应声。
原本下值回到家便已不早,如今在院中说事又花费了一些时间,如今聊完要赶紧散了,免得刚到家的陶融认为家里郎君对他不重视。
晚上这一顿,黄灵飞是按小宴的规格安排的,她下午半点没闲,根据陶融所说的饮食禁忌喜好,列了单子给膳房准备晚上的宴席。
陶融到前院与阿翁阿耶们吃饭,女眷们也都聚到张仪贞院中,吃一顿好的乐一乐。
陶融在自己院中按门中的时间做好晚课,腊儿才来说家里阿郞都回来了,阿翁阿耶请他到前堂吃宴。
陶融专心做事便忘了时辰,他微皱眉,立刻便起身出去。
他很满意阿娘给他安排的住处,但院子离前院很有些距离,幸而他脚程快,也没耽误多久。
进到正堂,便见到六个年纪各不相同的陶家男儿,陶融一眼便将他们与所知的人对上了。
这几个陶家男儿不像他午时见的阿婆与阿娘,情绪没有那么外放,在他拱手问好后,阿翁等长辈都目露欣慰,几个兄长与他回礼,虽然眼神对他都十分好奇,但看起来都很内敛。
他的同胞兄长陶汇,从榻上下来迎他,拉着他的手,给他介绍起人。
从阿翁陶仁安介绍起来,到二房陶溶为止。
陶汇道:“你二兄如今为家中管理官田与庄子,如今正值秋收,他估计要十月中才能回来。”
陶融听到秋收,突然想起从蜀地过来的一路上,见到的农民收获的情景。
白日无论男女老少皆是弯着腰埋头在田地里,汗水滴在土地中,疲惫也不掩脸上的喜意。晚上很多农民一家直接睡在地里,害怕熟了的稻黍会被偷了去。
不过,今年新皇登基,减免一半赋税与民同乐,今年的收获再累,普通小民也是开心的累。
陶家有郡公爵位,家中几位成人的郎君既在朝中效力,分到的职分田与家中的田庄产出,今年因新皇政令,想必会多出许多来。
陶融心中所想不过弹指之间,他并没对家中人的分工说什么,陶汇介绍完后,他便拱手道暂住家中,要叨扰了。
陶冶听他这样讲,有些不快:“你是我陶家儿郎,回到长安自要住在家中,有何叨扰之说?”
陶融便笑道并非客气,家中人对他好,他也要回馈一二,他下午给阿婆阿娘她们号了脉开方子治身上的小病,晚上就也给他们看看。
陶仁安陶阿翁忍不住笑起来,花白的胡须笑得抖动:“我在你阿婆那里已听说过,不急,等吃完再看也不迟。”
陶融便坐到给他安排的食案旁边。
他们的食案前已经上了一些汤羹,相比昼食时与张仪贞、黄灵飞交谈时的轻松,陶阿翁等人在朝中做官,平时里习惯了食不言,开始招呼了要吃好后,便各自低头进食。
饭到中旬,陶溶没忍住主动开口,问陶融那个他救小娘子的事。
陶融初听还一愣,想了想,他应该说是卢家恶僧换命的事,不知怎的被他精简成救小娘子。可能是阿婆与阿娘听他叫吴窈娘师妹,可怜她一个小娘子家长不慈,又爱屋及乌,说故事时,便将侧重点放到了她身上。
陶融一本正经道:“二堂兄,我与阿婆、阿娘他们讲的不是救小娘子的事。那卢家郎君爱的是小郎君,他强逼年轻郎君委身于他,又令他穿红装。原本小郎君寿数要没了,不必强作欢颜,结果有个和尚找上他,说他有法子换命继续活,于是他们就联合起来,找了个无辜小娘子,想将小娘子的寿命强换给被他逼迫的小郎君。我是进城后无意到了光德坊,发现了他们的恶行,查探清楚后,自知一人难敌众手,便写信联系金吾卫告知其罪行。被害的小郎君宁死也不愿意苟活,是很不错的人,那被换命的小娘子更是无辜,你若日后告诉别人这故事,不要讲错了。”
“啊?这、这卢家郎君可知是谁,简直毫无廉耻,人面兽心。”陶溶听了陶融讲的,又与在阿婆那里听的侧重点完全不同,感觉虽然简短,但是跌宕起伏的。
“我亦不知,可能金吾卫查到了,但他们并未跟我说。”陶融答。
陶溶有些可惜:“唉,不知那卢家郎君可会被惩,光是他强迫一个小郎君跟着他,便是十分无耻之径。”
“嗯,强迫这行为就很无耻。”陶融道:“生前做坏事,若未被罚,死后也是要清算的,逃不掉。”
陶溶忍不住伸着脑袋往陶融的方向靠:“三弟,你还知道死后的事情啊,你都知道些什么?怎么做才好?”
“多行善事。”陶融笑笑,他觉得叔父陶净的目光都要将二儿盯穿了,结果陶溶一点也无所觉。
陶仁安开口挽救了陶溶被阿耶打的后果,开口让他安静些,让小弟空下嘴来吃东西。
陶溶被阿翁一说,便立刻闭上嘴了。
饭毕,陶融给这些陶家儿郞们一一把脉,可能得益于陶家军功起家,虽然从阿翁陶仁安这一代就从小习文,但家中并不娇惯孩子,所以整体的体质还行。
除了陶阿翁年纪大了,要慎饮酒吃大肉外,问题最大的,就是陶满。
“大堂兄……。”陶融给众人把完脉,讲完问题后,又重新给陶满把了一遍,他有些纠结是否要当着那么多陶家人的面讲这事。
陶家人见他纠结的样子,都急了,陶满更是脸色一下子白了。
刚才听伯母说小堂弟给女眷看病,他家娘子平时看着并无不妥,也有郁结于心的问题,不过陶融医术高深,她们大多是两服药就能好,陶满接受了三堂弟医术很厉害的事,所以现在更害怕了。
陶融见大家都急,于是决定还是直接讲,免得拖着让他们胡思乱想,他看了一眼堂内服侍的奴仆。
陶汇立即让管家带人都离远些。
陶融便开口道:“大堂兄,家中可能都有些急你跟堂嫂的子嗣问题,这个问题在你身上,乃是肾精亏虚、肾阳不足之症,这与你长年熬夜读书过度劳累,长期过度思虑久坐不动,还有饮食不节有关。”
其他人的心随着陶融的话起起落落,一边心想,只是子嗣问题,不是寿数问题,陶满还已经有了一个女儿,问题不大,另一边又想,年纪轻轻的,在子嗣上就出了问题,对于一个男子来说,实在是难言之隐,难怪刚才陶融表情纠结。
听到他后来描述的习惯,陶净三父子就都开始有些不自在了。
陶净犹豫了一下,开口问道:“融儿,你看你阿溶兄长有没有这个情况?”
“有这个倾向。”陶融抬起眼皮看了一眼叔父,接着说道:“叔父也有一些这个问题,不过这个年纪都差不多,大约肾精、肾阳这方面都有些问题。”
陶溶心简直要碎了,他阿娘都给他找好亲事,若是他这方面出了问题,他怎好意思把别家娘子娶进家门!
陶净听到那句‘这个年纪都差不多’心梗了一下,心急的为自己跟两个儿子问道:“还有得治吗?”
“有的。”陶融爽快回答。
他的回答,令整个宴厅都回温了,几乎所有陶家人都松了一口气,特别是情绪外露的陶溶,差点要含泪喊一声他能继续娶新妇了!
陶融拿起毛笔,刷刷写下一张张方子,交给他们,让他们交代信任的人去买药。
至于最严重的陶满,陶融接下来要每天给他扎针,目的是循序渐进的给他补充阳气。
陶满听到这话下意识的犹豫了一下,若他每日回家就会耽误读书,但他想到满怀希望想抱小孙子的阿娘,之前总喝补药的娘子,还有年纪轻轻的自己,还是决定接下来一段时间他办走读,每日散学后回来给堂弟扎一扎。
陶融给他们各自开好方子,大家经过这一大起大落,便也没有了原本问他修行趣事,以便多多了解他,好拉近关系的情绪
陶冶想起这孩子一路兼程到了长安,又遇到光德坊那事,还是让他早些回去休息为好。
他开口提了提这事,陶仁安这阿翁便直接散席了,反正如今陶融在家中住,并不急在一时。
陶融回到自己住的院子,便让腊儿去休息,明日不必太早过来。
等腊儿走后,陶融先将一直放在身上的葫芦拿出来,取出塞子后,吴子清的鬼魂钻了出来。
他到了陌生的地方,先是懵懂了一下,然后才想起如今自己已经是鬼了。
他好奇的飘近陶融,就见他在写一份陈情的疏文。
陶融要写的内容大致是吴子清的身份与生平,以及为他辩护,他并非故意避开鬼差引路,强行滞留人间,是因为在阳间有人强留等等。
“这里是我的住处,我写好这份疏文后,还需要准备一些东西,你若无聊,可在院子里逛逛,不可乱走。”陶融头也没抬的道。
吴子清不好意思的飘后两步:“麻烦道长了,我差点忘了我如今是鬼。”
“无事,魂魄离体死亡之后,若没有太大的执念,记忆就会随着时间产生混乱,你这是正常现象。”陶融摸过旁边教腊儿读的那卷论语,递给他:“若想看书也可。”
吴子清有些羞赧,以为自己好奇的偷瞄书卷的目光被陶融注意到,不好意思的接过书,默默看起来。
陶融很快就写好了疏文,他取了另一盏油灯,到后堂里简单沐浴换了新衣,在书箱中取出他的法衣与头冠。
陶融穿上绣有日月星辰的藏青法衣,戴上芙蓉银冠,开始设坛,这是他第一次自己主持超度。
下午他阿娘就派人送来了泉水、供果,方便他供三清与祖师,如今要设坛超度,他便换了新的供果,然后开始诵《净坛咒》净化坛场,确保周围的‘洁净’。
陶融平日与神灵沟通得顺畅,所以在请神时他心态平和,虔诚燃香,感觉到神灵‘目光’降下,他便开始将自己要为吴子清超度的事说出,并将自己写的疏文放进化盆里烧掉。
“……望太乙救苦天尊护持超度,吴子清入轮回往往生善道。”陶融念完祈神词,郑重叩首,直起身后见香炉中的香粉已经烧了一半,便又添了香粉。
很快,他模糊的感应到神灵散发了一个‘可’,这是答应了陶融前面说的请神护持超度,与吴子清顺利投胎的意思。
供桌上挂着的三清像散发着微弱灵光,香炉中的香烟直直向上,香粉缓缓燃烧,道堂内有淡淡香气萦绕。
陶融拿着化盆走到院中,开始烧从平顶山带来的纸钱。
元清派会在上元节、寒衣节凿制纸钱,散给附近的孤魂野鬼,纸钱由一些有大功德的道士制作,根据功德的强弱,鬼拿到的‘纸钱’在阴间使用时所付的金额也各不相同。
离开时,陶融的行李是师父给他装的,下午陶融打开书箱,才发现上面放的是几本书跟道袍、法衣,下面则是一些杂七杂八的东西,包括一捆纸钱。
如今现好用上了。
吴子清正专心翻看论语,上面的注解是他没见过的,于是一下子就看入迷了。
结果看着看着手上突然出现了一把纸钱,他愣了一下,低头从书房的窗口看出去,却见陶道长站在化盆旁,慢慢往里扔纸钱,他往里扔一张他便能收到新钱。
他放下书卷,从窗口飘出去。
陶融见他出来,点点头:“等一下,我给鬼差烧一些,有些鬼差生前是恶人,想顺利差使他们得花些钱。”
他解释完后低头在地上画了个圈,催动真气燃起一张纸钱扔到圈中,接着将剩下的纸钱一分为二,一半给吴子清一半给阴差,直接扔进火里。
圈中的纸钱很快燃尽,纸灰在圈里打着卷飞向空中,紧接着吴子清耳边就响起了锁链声,化盆前的空地上升起了一片浓雾。
“吴子清,有缘再见,你走吧。”陶融指指那团雾。
“多谢陶道长。”吴子清慢吞吞的反应过来,他跪下朝陶融磕了一个头,然后走向那处浓雾。
原本在陶融眼中清晰的鬼魂,很快被雾吞没。
陶融松了一口气,回到道堂开始诵念《送神咒》,最后再叩拜多谢神灵护持,送降临的神灵返回天庭。
香炉中的香粉燃尽,香灰铺满小鼎,如一片雪白小丘。
白为吉。
武则天登基后推行周礼,借 “周礼” 符号强化武周统治,官制名称复古,
改尚书省—— “文昌台”、
门下省—— “鸾台”、
中书省—— “凤阁”
秘书省——“麟台”
吏部—— “天官”、
户部—— “地官”、
礼部—— “春官”、
兵部—— “夏官”、
刑部—— “秋官”、
工部—— “冬官”(对应周礼 “六官” 体系)、
御史台—— “左肃政台”、
大理寺—— “司刑寺” 、
国子监——“成均监”(684年)。
20251003 捉虫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8章 第 18 章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