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授元年九月二十日,长安。
城内各坊市随着晨钟跟街鼓响起,逐渐苏醒了。
延寿坊靠近坊门的一家客舍中,陶融在悠扬的钟声里做完早课,将祖师挂像等物一应收拾好,来到柜台结钱退房。
清晨的客舍大堂没一个客人,店博士看到他背着包袱拎着书箱便转向后院,等陶融接过店主退的押金,他已经将他的骡子从后院牵了出来。
陶融看到骡子嘴里还嚼着草料,对着店博士微点头,含笑道:“福生无量,缘主今日归家时要注意屋檐。”
店博士一听有些愣,想问这道长自己今日是有什么危险不成,但陶融没有停留,说完后就牵上骡子朝坊外走。
店主看到店博士呆站着,扬声道:“谢大,让人去将房间打扫干净。”
店博士应声,他暗自将道长的话记下,转身去叫负责打扫的人。
陶融牵着骡子出了延寿坊,思索要走哪条道去升道坊,昨晚出门他隐匿身形抄近道,想走哪里就走哪里,但白日骡子走肯定要避开正街大道。
王六郞指了一方向,开口道:“走这边,。”
“尊神真早。”陶融瞥一眼身旁突然出现的‘人’,白日里王六郞的身影是微微透明的,整张脸更苍白了。“不如我们稍后直接在吴家汇合?”
人有人道鬼有鬼道,神也有神道,让土地神跟着他一个人飘着赶路,陶融还是觉得有些奇怪。
王六郞经他提醒才想起来,一拍手:“哎呀!我忘记了。”
他们昨夜在吴家外分别时约好今早见,今早一早就来蹲着小道士了,实在是他做的那香太好,他修行了一夜炼化,感觉比他修炼一年增进的修为还要多。
“那贫道请尊神吃些早点吧。”陶融笑道。
王六郞虽是土地神,但平日供奉的信众没多少,陶融要请他吃东西他立刻答应,走到墙角避开来往的视线现身。
陶融终于见到有了实体的土地神,王六郞还是少年郞外表,看着最多十四、五岁,模样还有股稚气未脱感,他穿了一身赭绿圆领衫,脚步轻快地走到他身旁。
“外面那么多人,道长叫我六郞吧,我的朋友们都这样称呼我。”王六郞跟陶融相处得不错,自觉自己算是朋友了。
陶融也应好。
他们到了旁边的西市,陶融目标明确的先去买了昨日经过时见过的芝麻烧饼,绕了一圈后,他还闻到了卖辣味的馎饦,店家的摊子香味独特,竖起的幌招上画了茱萸跟麻椒。
熟悉的味道让陶融很是亲切,立刻在馎饦摊子的角落寻了位置坐下。
买烧饼时陶融有买骡子的份,此时给它嘴里塞一只,黑色的大骡子就乖乖站在路边等着他们。
摊主送来馎饦的时候,陶融先推到王六郞手边。
“这是蜀地的特别风味,不知六郞有没有吃过。”
摊子周围的客人或站着捧着汤碗,或是踞坐,很是热闹,陶融是闻到了熟悉的味道才走到这边,如今听着这些蜀地口音再看着加了茱萸的馎饦,明明才离开平顶山没多久,就已经有些怀念了。
王六郞看着白色羊汤上漂浮着的暗红,吸吸鼻子,他能明显闻到一股从未感受过的麻香,忍不住吞咽了一下。
“没吃过,从前家贫没这个机会吃到外地的美味。”王六郞拿起筷子,开始吃起来,一边吃一边忍不住含糊的道:“信众都是供些瓜果蒸饼,这味道……嘶。”
光顾店家这摊子的客人大多是蜀地来的,陶融叫了两碗普通辣的馎饦,店家便直接按习惯放茱萸酱,王六郞这头回吃的土地神猝不及防被辣到,一边呼着气一边忍不住继续吃,忽略那张有些苍白的脸,跟在路上能碰到的普通年轻小郞君也没什么不同。
陶融也开始吃自己那份,他慢条斯理的夹起面片,吹了吹后就迅速吃起来。
解决完早食,他们兵分两路,王六郞走‘地下’过去,陶融骑着他的骡子走坊间小路。
升道坊比其他坊醒来得还要早,许多要外出赚钱的人要步行到上工的地方,陶融一路过去时,与许多人迎面相遇,一身道士打扮跟骑着的神骏骡子吸引了很多目光。
等他骑骡走到升道坊有些破旧的坊门前,坊内相比热闹的西市,十分安静。一身赭绿的王六郞已经站在坊门前等他,这一身打扮在灰扑扑的升道坊前很是显眼,不少目光都留意着他。
“道长。”王六郞抬起手挥了挥,少年郞脸上挂着明显的笑意。“你总算来了。”
陶融不知道他这是在搞什么把戏,但还是配合的拿出了师父常用的世外高人姿态,拉着缰绳颔首点头。
“带路吧。”
他骑在神骏的骡子身上,忽略骡子身上挂的褡裢、书箱,还有他背着的包袱,整个人真有些小神仙的飘逸之感。
王六郞清晨大咧咧的出现在升道坊里,早就吸引了许多人的注意,他虽然只穿了一身普通布料的衣袍,但对于升道坊里的穷苦人来说,他的穿着已经是十分好的,那行事张扬的模样看起来就不简单。
“道长啊,我特意进去转了一圈,已经找到了我祖祖说的那块地,现在那边被人堆了许多东西,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样才影响我家里的生意。”王六郞脚步轻快带着骡子走在坊内正街上。
他说话的声音没刻意加大,但这边街道窄,有不少上了年纪的娘子坐在门前做活,还有搬着盆在外搓洗衣服的,原本都在专注手里的活,或是互相聊天,看到他们一行经过注意力都转到他们身上,很轻易就听到了他们的对话。
陶融不知王六郞这样做的目的,也配合的回道:“还是要实地看看,你家早搬离了这边,也许是家里的祖坟出了问题。”
王六郞听陶融一本正经的严谨回答,差点没忍住当场笑出声。
他很快就将陶融带到了他们昨天来过的吴家附近,目的地是一片堆着柴火的小空地。
空地对面就是跟吴家最近的邻居,那门口坐着一对老夫妇,老丈弯腰打磨着木材,老阿婆拿着针线缝补,听到陌生的声音,他们都下意识的抬头看了一眼。
陶融下了骡子,跟在王六郞身边 ,一起走到了空地上。
王六郞笑弯了眼,隐蔽的指了指不远处的几人,是听到他特意给自己设计的身份后,跟过来看热闹的人,又指了指空地那边的邻居。
“我特意听了,这一家人都爱说小话,你要想带走吴家的小娘子,想打听清楚他们家的事,问他们肯定最清楚。”王六郞有些得意的看着陶融道。
他走的是地下的路,眨眼就到这边,身为土地不现身根本没人看见他,虽然不是此地土地,但找几个孤魂野鬼,再隐身听听这坊内人的对话,很快也就能摸清大致情况。
昨晚分别之前,陶融就对王六郞坦白说,吴窈娘跟他的师门有缘,要打听清楚她的事,之后还要将她带走。
那阵法中的衣物跟八字,不知是那卢家给了什么好处给换的,他直接上门,若吴窈娘生身父母不愿意,陶融这个道士也不能强行带人走。
所以他们势必要先打听清楚吴家的消息,才好制定带人的办法。
随意找人问也不妥当,各家关系可能不那么紧密,但邻里邻居的也不会随便将信息透露给陌生人,而且一个道士装扮,万一被人认为是打听消息去行骗……。
所以王六郞打听之后,心中就想到了一个大摇大摆进来的办法。
王六郞将自己的想法和盘托出,他将自己的身份设计了一下,装作一个从前在升道坊住发迹后搬离小富之家的子孙,既没有太大的差距感,又用改运这种噱头吸引好事之人,既能引出陶融厉害道士的身份,之后随机应变,说不定还能借这些街坊之力,将吴窈娘带走。
陶融没想到王六郞想法那么周全,他笑道:“尊神这个主意真不错,昨日我承诺的香太少,身上带的有限,等我回家中,我做了新的必定要再送给尊神。”
从前师父教导他鬼神心思莫测,与活人有别,没想到他新认识的这位土地神,这样思虑周全。
王六郞立刻喜笑颜开,他做这些就是想跟陶融搞好关系,之后有机会再从他这边拿些好香,没想到他这样上道大方。
“仙长不愧是得道真士。”王六郞特意高声赞扬。
不远处跟着来看热闹的人,听到王六郞的话,忍不住垫脚去看,想仔细听听他们都说了些什么。
几个听到王六郞跟陶融对话后,特意绕小路过来的人里,有个上了年纪的老阿婆,有一对年纪轻些的姑、妇,还有个拄拐的老丈跟个走路晃晃荡荡的中年汉子。
他们跟王家老夫妇关系好,都是坊里爱说小话的,平日里就爱聚在一起说些东家长西家短的,前几天吴家来了一群人跟个和尚,接下来就闭门不出,已经让他们聊了好几天。
今天又来了一个似乎很厉害的道长,听到他们之间的话,他们都好奇极了。
来人先跟王家老夫妇说了他们刚才听到的对话,仔细探讨了一下
跟着阿娘过来的年轻娘子问坐在门槛上的老妇人:“王婆,吴家那个是不是已经没了?那日不是说大师讲他们家大娘克亲福薄么?”
“没见动静,天天门也不开。”王婆眯眼看着空地那边:“哟,听你们说那年轻小郞是找道长看他们家生意的,不会让我们家把柴垛子搬走吧?那不能啊,冬天多不方便啊。”
“那边之前真有屋子的?”年轻娘子是城外村子嫁过来的,不知道这些。
王婆回忆了一下,含糊道:“哎哟我年纪大了记不太清,应该是有吧,反正都朽烂了的,烧火都烧不了多久。”
中年妇人道:“那估计是真有,王婆你说要真事关那小郞君家的生意,他们会不会在这地盖屋?”
另一边跟老丈说话的两个男人,一开口就是另外一个角度。
瘦条条的中年汉子搓着手,眯眼看着空地那边的道士:“那个小郎君说他们家的生意,难不成是个福地?王阿叔啊,怪不得你们家一直在我们坊里过着好日子,那吴家的没人做活也不缺钱,看来这地段是好位置,蹭着边边也能沾些富气。”
王老丈摸了摸胡子:“这、哪有那么多神神鬼鬼的,你见我家好都是我家儿郎卖力干活,才撑起了一大家子,我跟老婆子这个年纪,也干不了多少活,日后要靠他们养着,唉……。”
“哎,有几家儿郞能像老哥哥家的儿女这样亲厚,还一起奉养双亲?说不定就是沾了这福地的光。”另一个老丈手里还抓着半只草鞋,他看了一眼空地上的年轻小郞跟道士往回走:“找这道长看,不知要收费几文,不知我们家有没有出个出息儿郎的命。”
陶融跟王六郞在空地上转了一圈,陶融也认真的测算了一下这块地的吉凶,他在看宅这方面的能力一般,转了一圈只得出平平无奇的结果。
倒是王六郞笑说这块地确实不错,肯定比旁边吴家的好。
他们放任那几个聚在一起小声讨论的人,准备拿准时间再加入他们。
来时经过吴家,陶融特意看了一眼,他们一家紧闭着门,跟他们昨晚来时差不多,不过从里面的细微动静能听出,里面是有人活动的。
眼看着盯着他们聊的人已经蠢蠢欲动,王六郞当先出击,他顶着一张少年郞的脸,直接上前去跟聊天的阿婆老丈打招呼,仿佛毫不设防的被他们套走了他今天来的目的,然后提出口渴要借水喝的请求。
几人听他说家中发迹的故事听得正起兴,年轻娘子很是爽朗,直接进去给端水出来,她进屋后其余几人也没停下跟王六郞说话。
陶融端着一副仙风道骨的模样站在稍远处,他眼睛观望着吴家的动静,耳里听着王六郞编造自己的身份,又夸陶道长算命如何准等等,听得那几人不断发出叹息声。
陶道又见识到王六郞的新一面,他还是第一次听别人对他这样夸张赞扬,知道土地这是在故意抬高他,还是不自在得浑身泛麻。
端水娘子很快出来,她进去后也竖着耳朵呢,拿着两个小碗出来,递给王六郞时忍不住问:“那位道长算卦真那么准啊?请他算一卦要多少钱?”
王家老夫妇跟几个跟着来凑热闹的人,听到年轻娘子这话,也都齐齐看着王六郞,等着他的答案。
陶融适时转过身,踱步到他们面前,语气淡淡答道:“贫道只给有缘人算卦。”
凑热闹的人原本是见他身上似有贵气,不敢轻易搭话,听陶融一说话,也不管他回得冷淡,只觉得他果然与普通道士不同,七嘴八舌的问自己是不是有缘人。
陶融只是垂眼掐诀:“福生无量天尊,贫道看不出。”
听他这样答,众人便知自己不是他口中的有缘人,可这行为又与普通摆摊赚钱的道士不同,他们反而真信了一些面前这年轻道士的厉害,可能真有些本事。
王六郞将妇人给自己的水喝了,又亲自将另一碗端给陶融,对他眨眨眼:“道长。”
陶融端着陶碗,碗虽然有些破旧,但洗得很干净,里面的水也无异味,他一饮而尽,将碗交还给年轻妇人,对她和王家的两个主人道谢。
虽然失望自家不是有缘人,但王六郞刚才将自己如何遇到陶道长,如何有缘分,又跑一趟升道坊帮他们家看地等等都说得一清二楚,几个平日就爱聊闲的人都听得津津有味。
心里对这位不图名利、古道热肠的年轻道长,都已有了初步的信任。
“今日我出门前,便觉得我今日会遇到有缘人,算来就在附近的,可惜各位都不是。”陶融自然而然的引出问题。
王六郞一笑:“啊,难不成我这趟还会为道长促成一份道缘?”
坐在王家门前的人,刚才聊了那么多王六郞的事,他们家里都有十几岁的孩子,对王六郞说话基本都不设防,他们都愿意有来有回,显摆一下自己知道的消息。
“道长要找的人,是怎样的?我王婆不说对附近住的人清清楚楚,但这坊内,估计没有比我们认识的人更多的了。”王婆布满褶皱的脸上满是自信。
“我修为有限,只算到要找的人是个年轻小娘子,姓吴,不知这附近有没有一家姓吴的人家?”陶融要请王婆等人帮忙,神色很是郑重。
王家门前的人一听,视线就都忍不住飘向了不远处关门闭户的院子。
20251002 捉虫,修正了一些词、句,便上下文更流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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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第 7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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