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就是这种东西。
最擅长做小伏低和得寸进尺。
不过一刻钟,方才还吓得瑟瑟发抖的小黑狗,竟一步一挪地蹭到他身边,将脑袋枕在他肚皮上。
“哎哟。”
肚子有点硌得慌,陈闲坐起身,狗头滑落下去,发出不满的呜呜。
陈闲拍了拍它的头,不大熟练地往衣襟里摸,掏出来一看,是从床头柜里弄出来的银锭子,还有随手塞的那卷压箱底的黄纸。
这是什么?
他钻进车厢,从行李中翻找出火折子。试坏了两张后终于点亮车头的油灯,展开黄纸,就着摇曳火光辨认纸卷上的字迹。
谢天谢地,这世界的字长得还挺像汉字,他连蒙带猜基本能认。
丫丫也凑过来看,陈闲看到她严肃的表情,忍俊不禁:“认得吗?”
丫丫羞愧地摇头。
陈闲又没忍住摸了摸她的发顶:“没关系,以后教你。”
说是这么说,他其实也只能勉强认个大概。
“……好像是地契。”他努力眨了眨眼,灯光确实有点太暗了,“官、府……明契,青……州府清……”
“刷——”
忽然,他只觉眼前一道黄影闪过,左脸一下子又辣又凉。
丑马不知发什么疯,尾巴凭空一甩,抽了他一嘴巴,差点把整张纸都掀飞。定睛一看,原来是马屁股上趴着只苍蝇,尾巴怎么甩都够不着。
他没好气地伸腿一撩把那虫子赶开,捂着脸赶丫丫回车里:“你还是少到车头来,危险。”
他把油灯取下,心有余悸往后挪了挪防止再被打,刚在车厢和车头交界上坐好,车子又是一个颠簸,灯油差点浪出来,要是落到地契上可就全毁了。
有点倒霉。
诸事不顺,他将黄纸收进怀里,心说大晚上的还是搞点不那么费眼睛的事为好,转而去整理行李。
油灯在顶棚轻轻摇曳,照亮原主寒酸的家当。
床单被褥凉席、两身洗得发白的道袍和书本占据了大部分空间,只有药箱、笔墨纸砚算是齐全,其余的都是些供人最低限度活着的鸡零狗碎:一个针线包、一个粗瓷茶壶一个杯、一盏油灯、一捆火折子、几根蜡烛、一个木盆、一张布巾、半罐青盐、一小筐皂角、一个陈旧的、边缘有些破损的蒲团、一块磨剑石。
就这么些。
当时收东西的时候陈闲就感觉到了,原身是个十分简朴的人,简直像个苦行僧。
他能打包得那么快,是因为真的没有什么东西可以拿。
陈闲自己是农家出身,进城市上大学之后也过过很长一段时间简朴的生活,如此身无长物,他知道是一种什么感觉,不禁有些心酸。
将卷边的书册在车厢角落堆好,陈闲转头就看到丫丫的小脑袋往下一点,他笑了一声,问:“困了吧?”
丫丫猛然坐好,既不点头也不摇头,只怯生生望着他,像是在揣度他的心意,想不想她困。
惊弓之鸟只能慢慢培养安全感,陈闲放柔声音:“我铺个床就可以睡觉啦。”
他手脚麻利将床铺好,给丫丫盖上薄被,转身去收拾零碎物品时,衣角又被攥住了。
丫丫眨着眼,小声问:“手镯师兄,你呢?”
“我赶车呀。”陈闲明白她的不安,温声道:“放心,等你醒过来我还会在的,我保证。”
丫丫又坚持了一会儿,还是抵不过睡意,慢慢闭上眼睛。
陈闲望着女孩渐渐合上的眼帘,刹那间觉得时间似乎都放缓了,他感觉到一丝奇异的安宁,一种十分新奇的感受。
但只是一瞬间。
下一刻,不安生的现实再次击中了他。
“汪汪汪汪汪汪!!!”
不知为何,狗忽然开始狂吠。
陈闲一惊:“你又怎么啦?”
他伸手一捞想把狗推回车里,结果黑狗灵活地一扭,竟从他手下扭过去,冲着树林继续狂吠。
这小黑狗个头不大,叫声却颇有威严,响得人耳膜发疼,陈闲来不及有更多动作,它就像一道黑色闪电般窜下车,扎进树林中不见了。
陈闲下意识回头往来路看。
心说不会是追兵来了吧?
随即又自己安慰自己:不会吧,他们那个仙盟大会看上去一时半会儿还结束不了……
后面漆黑一片,没有被人追踪的迹象。
心刚要往下放,早已惊坐起来的丫丫哇的一声大哭起来:“小黑——”
她今天经历了太多事,精神被小黑离开这最后一根稻草压垮,此刻终于崩溃。
只要不是有追兵就都好办,陈闲闭眼镇定三秒,取下灯,对丫丫道:“你在车里等,我去找小黑。”
说完追进了林子。
他这人的行动有时候就比脑子来得快,埋头走了几分钟他一拍脑门:神经病啊!怎么能把那么小的孩子一个人留在马车上?
想到这儿他又要折身回去,这时他听见了极近处的一声“汪呜”。
真的很近。他纠结片刻,循声拨开那片草丛,看到了小黑,它正撅着屁股在刨什么东西。
他很自然地看向那东西——是一只人手。
连着胳膊,淹没在红白交织的纱织衣袖中,他提灯顺着那只手往上看,看到了手主人的脸。
刹那间,他只觉得万籁俱寂……世间一切静穆的、单纯的、伟大的描述美的词汇与意象,都随着他手中微弱的灯光,汇聚到了那张容颜之上。
他的呼吸卡在胸腔里,像是被人掐住了喉咙,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指尖悬在那人鼻尖前——
有一丝热气。
=
“呜呜呜……”
一阵风过,摇晃的树影就像张牙舞爪的鬼怪,好像四面八方都是活物,丫丫吸了吸鼻子,抱紧自己的小胳膊。
“噼啪!”忽然某一处灌木剧烈摇晃,当她以为又是错觉时,一道黑影从中窜出。
“小黑!”
她惊喜地叫道,黑狗飞速跳上马车,扑到她身上,把她撞得倒在车里,狂舔她的脸。
当她好不容易抱着狗脖子爬起来,就看到那丛灌木后走出的陈闲,和他怀里多出来的一个人。
“师兄,手镯师兄……”
“师兄……”
抓住在眼前摇晃的小手,陈闲回过神来。
他已经坐在车上,丑马圆润的屁股在前方摆动着,丫丫担心地看着他,小小的眉头紧紧皱起,相当忧愁:“手镯师兄……你怎么啦?”
陈闲恍惚道:“我被美颜暴击了。”
小女孩头一歪:“什么盐宝鸡?”
小孩子的自愈能力非常强悍,虽然眼睛红红,她已经恢复活力,有新伙伴加入,她的惶恐不安都少了一点。
陈闲像不愿面对似的,痛苦地转头去看了一眼车里躺着的人,又掩面转回来。
丫丫立即被转移了注意力,小陀螺一样移动到那个人肩膀旁边,探身看脸,喜道:“这个姐姐好漂亮!”
陈闲指出:“是哥哥。”
丫丫不理解:“哥哥也可以这么漂亮吗?”
陈闲脑壳空空,顺嘴接道:“是哦,哥哥可以漂亮,小姑娘也可以强壮哦。”
又丧眉搭眼了一会儿,他开始左手打右手、右手抽左手:“叫你多管闲事!叫你多管闲事!”
刚看到那张脸的那一刻,不开玩笑,他真的有眩晕的感觉。
太美丽了,视线好像都倏然亮了几分。
同时,尖锐的警报音在他脑海中响起,属于理智的那一部分有理有据地叫嚣着:“不要多管闲事不要多管闲事!在这种世界观里绝不能多管闲事!这人长成这样一看就不是什么等闲之辈,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而且这一身血咕隆咚的肯定救不活了,多半深陷什么江湖恩怨里,到时候人没救回来还被栽赃成杀人凶手!你的目标不是安安生生活到老死吗?没有能力的人不配管这些闲事!巴拉巴拉……”
脑子叫得欢,手却有自己的想法:可他好漂亮。
它伸过去,确认到对方呼吸尚存,然后就伸到那人颈后腰下,将人抱了起来。
“好轻。”这是他抱起那人后的第一个想法,轻飘飘两个字,就将上一刻脑子里噼里啪啦的警报声淹没了。
“轻得像一只小猫。”
理智彻底哑火。
然后他云里雾里回到车上,一直神游到现在。
激动、紧张、不安、后悔……各种感受堆积在混乱的脑子里,导致他现在整个人都有点麻麻的。
“手镯师兄……你为什么打自己呀?”丫丫不知道什么时候又凑到他旁边了。
陈闲蔫蔫地看着她:“你知道我最大的缺点是什么吗?”
“是什么?”
“颜控。”
“?”丫丫听不懂,但丫丫担心师兄,“盐空就要打自己吗?”
面对着一个还不是那么懂事的孩子,人有些时候会出乎意料地诚实,陈闲又感受了一下自己没着没落的心跳,道:“我有点害怕。”
丫丫不明白:“害怕什么?”
“离开家太远了,有点害怕。”他脑中划过在地球现代的那一辈子,叹了口气,说,“怕一些事情和自己想得不一样,做得不好、引发不好的结果。”
丫丫小小的眉头又皱起来:“那怎么办?”
凉拌。脑子里冒出这两个字,他一下子释然了,回头看看车板,挑了个美人、丫丫和行李之间狭窄的空隙,角度刁钻地一躺,摊平,他得休息一下。
他苦中作乐地夸自己:今天太不平凡了,一切都在意料之外,坚持到这会儿才当机,已经很厉害了。
这时候,他还不知道,这漫长的一夜,尚未结束。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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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美盐宝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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