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春了，可这破天儿，一点儿都没给人暖和气儿。
冬雪是化了，可化得黏黏糊糊，露出底下冻了一冬天的黑泥、烂叶子和不知道啥时候埋的破烂玩意儿。
空气里一股子土腥味儿混着点儿没散干净的寒气，吸一口，嗓子眼儿都凉飕飕的。
官道边上有个小茶棚，简陋得四面漏风。
老板揣着手缩在炉子边上打盹儿，也没几个客人。
这年头，兵荒马乱说不上，但各地总不太平，没事儿谁乐意在外头瞎晃荡。
角落里坐着个年轻人，穿着半旧不新的青灰色棉袍，看着挺单薄。
面前就放了一碗冒着丁点热气的粗茶。他脸长得干净，眉眼尤其清秀，就是没什么血色，嘴唇抿着，眼神看着窗外化雪后泥泞的路面，不知道在想啥。
整个人透着一股子跟这脏兮兮环境格格不入的冷清劲儿。
这人就是白霖。
旁边一桌坐着几个行脚的商人，正唾沫横飞地唠嗑。
“听说了没？前两天，就离这儿百八十里的青萍镇，出事儿了！”
“啥事儿？又闹山匪了？”
“比那邪乎！”那人压低声音，却更能引人竖耳朵，“镇上那个不大不小的飞刀门，一夜之间，让人给灭门了！”
“嚯！真的假的？飞刀门刘老爷子手上功夫不弱啊？”
“弱？弱能让人悄没声儿地全端了？听说满院子都没啥打斗痕迹，人就都没了！邪性得很！”
“不能吧？谁干的？这么大仇？”
“谁知道呢？说是…不像人干的。”那人声音更低了，几乎成了气音，“现场干净得吓人，连点血星星都难找，但人就是没了！你说怪不怪？有人猜…是不是惹上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了，或者…冲撞了哪路煞神？”
“啧…可别瞎说，听着就瘆人…”
白霖端着茶碗的手几不可查地顿了一下，长长的睫毛垂下去，遮住了眼底的神色。
他轻轻吹了吹碗里根本没多少的热气，没喝。
就在这时，官道那头传来一阵不紧不慢的马蹄声。
哒，哒，哒。
听着就透着一股子闲适和贵气，跟这破茶棚简直不是一个地界的。
众人下意识望过去。
只见几匹神骏的高头大马慢悠悠踏着泥泞过来，马蹄子居然都没怎么沾上脏污。
为首的是个年轻男人，披着件墨色滚银边的大氅，里头锦衣玉带，一张脸俊得有点过分，尤其那双眼，微微上挑，看什么都像含着三分笑，可仔细瞧，里头又没什么真温度。
他手里慢悠悠地转着个玉扳指，目光随意地扫过茶棚，在白霖那边停顿了那么一下下，嘴角似乎弯了弯。
他身后跟着个同样穿着黑衣的侍卫，面容冷硬，腰杆笔直，眼神跟刀子似的，扫一圈，愣是没人敢跟他对视。正是言一。
那贵气公子勒住马，也没下来，就那么居高临下地看着茶棚里噤若寒蝉的众人，声音懒洋洋的，带着点戏谑。
“哟，挺热闹啊。刚听你们说什么…灭门？煞神？仔细说说，也让我听听新鲜？”
茶棚老板吓得脸都白了，那几个商人更是支支吾吾不敢吭声。
这几位爷一看就非富即贵，惹不起。
白霖也抬起头，看向马上的男人，眉头微微蹙起，似乎不太喜欢这种张扬的做派。
齐彦时却好像对他这反应更感兴趣，目光直接落在他身上，嘴角那点笑意更深了，故意拖长了调子：“嗯？这位…小公子？瞧着面生得很啊。也从青萍镇那边来的？知不知道点什么内情啊？”
白霖放下茶碗，声音和他的人一样，清清冷冷的：“不知。”
“哦？”齐彦时一挑眉，驱马往前踱了两步，马蹄子溅起一点泥水，差点弄到白霖的衣摆上。
白霖下意识地往后微微一侧身。
齐彦时像是发现了什么好玩的事儿，俯下身，凑近了些，盯着白霖的眼睛，压低了声音，但足够让周围人都听见：“我看你一个人在这荒郊野岭待着，怪可怜的。要不…跟哥哥我走？管吃管住，肯定比这破茶棚舒坦。”
这话轻佻得简直不像样。
言一在后面面无表情，仿佛没听见。
白霖的眉头皱得更紧了，脸上明显露出抗拒和一丝被冒犯的愠怒：“阁下请自重。”
“自重？”齐彦时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低低笑了一声，眼神在白霖脸上转了一圈，最后落在他因为微怒而似乎多了点血色的嘴唇上，意味深长地。
“我这人吧，就不知道这俩字儿怎么写。”
他忽然伸出手，快得几乎让人看不清，似乎想去抬白霖的下巴。
白霖猛地向后一仰，避开了。
齐彦时的手停在半空，也不尴尬，反而笑得更加愉悦，收回手，捻了捻手指。
“啧，脾气还不小。”他直起身，恢复了那副懒洋洋的腔调，“行吧，不强人所难。我们走。”
他调转马头，似乎就要离开。
经过白霖身边时，却用马鞭极其轻微地碰了一下白霖放在桌上的那个小包袱，声音不大不小，刚好飘进白霖耳中。
“这世道乱，一个人走路小心点儿…小白。”
最后那声“小白”，叫得又轻又暧昧，带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狎昵。
说完，也不看白霖瞬间僵住的脸色和骤然抬起的、带着惊愕和一丝冷意的眼睛，轻笑一声，带着人打马而去，溅起一路泥点子。
茶棚里安静得可怕。
所有人都偷偷瞄着那个孤零零坐着的青衣年轻人。
白霖缓缓低下头，看着桌上那碗已经彻底凉透的粗茶，手指无意识地收紧。
刚才那个男人…齐彦时…
他眼底深处，一丝极冷极沉的东西飞快掠过，快得如同错觉。
然后，他放下几文茶钱，拿起那个被马鞭碰过的小包袱，站起身，默默走进了初春依然冷冽的风里。
身后的茶棚，立刻爆发出更加热烈的窃窃私语。
风雪化了，埋了一冬的脏东西，果然都露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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