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依旧像南城黏稠的风，裹着香樟的气味和永不停歇的蝉鸣。只是宋易的生活里，多了一条不成文的规矩——放学后，磨蹭到人群散尽，然后和宋千云前一后走上那条绕远了些、但更宽敞明亮的大路。
他们很少交谈。宋易总是双手插兜走在前面，耳机塞着一只，偶尔是躁动的摇滚，偶尔是空灵的游戏原声。宋千云安静地跟在后面一步之遥，怀里抱着书包，像个恪守距离的影子。有时宋易会故意放慢脚步，身后的脚步声也会随之放缓，始终保持着那个固定的间隔。他偶尔回头，总能看见她微垂着眼睑，像是在数地上的砖缝，又像是在思考什么难题，额前几缕碎发被风吹得轻轻晃动。
班上关于转学生宋千云的议论，渐渐从“漂亮”“高冷”变成了“学霸”“怪人”。她的成绩好得令人咋舌，第一次月考就毫无悬念地占据了榜首，尤其是数学和物理，思路清晰得让老师都忍不住当堂称赞。但她依旧独来独往，除了必要的交流，很少主动与人说话。那份礼貌的疏离，像一层无形的玻璃罩，将她与周遭的热闹隔开。
宋易还是那个趴在最后一排睡觉的宋易，只是睡觉的时间似乎少了些。他有时会抬起眼皮，视线越过一排排黑色的头顶，落在第三排那个挺直的背影上。阳光好的时候，会给她束起的马尾镀上一层毛茸茸的金边。他看见过有男生红着脸凑过去问她题目，她会接过本子，用笔尖快速点划讲解，声音平静无波，讲完便递回去，不多说一个字。那男生讪讪地道谢离开，她则继续低头看自己的书，仿佛刚才只是一段微不足道的插曲。
这天放学，天空阴沉沉的，像是憋着一场大雨。宋易照例磨蹭到最后，却发现宋千云今天收拾得格外慢，教室里只剩下他们两人。她终于拉上书包拉链，站起身，目光却落在宋易的桌肚方向——那里不知何时滚落了一颗纸星星，荧光粉的颜色，在昏暗的光线下有些扎眼。
宋易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心头莫名一跳，下意识地伸手想去捡。
宋千云却先他一步，弯腰拾起了那颗星星。她捏在指尖，看了看，然后抬头看向宋易，浅琥珀色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极淡的、类似于探究的情绪。
“你的？”她问，声音在空荡的教室里显得格外清晰。
宋易“嗯”了一声，伸手去拿。宋千云却微微缩了一下手，没有立刻还给他。
“折得……很工整。”她轻声说，像是一个客观的评价。
宋易的手指顿在半空，有些尴尬，又有些被看穿的不自在。他抽屉里那个旧饼干盒，几乎要被这种五颜六色的星星塞满了，那是他烦躁或者走神时无意识的产物，连他自己都说不清为什么要折这些玩意儿。
“随便折的。”他含糊地说，语气硬邦邦的，终于从她指尖抽走了那颗星星，迅速塞进裤兜。
宋千云没再追问，只是背好书包，轻声说：“好像要下雨了，走吧。”
果然，刚走出教学楼没多远，豆大的雨点就砸了下来。两人都没带伞，宋易低骂一声，拉起卫衣的帽子罩在头上。宋千云也把书包抱在胸前，试图挡雨。
“这边！”宋易环顾四周，一把拉住宋千云的手腕，冲向马路对面一栋有些老旧的居民楼。楼洞狭窄，但足以避雨。雨水瞬间淋湿了他们的肩膀和头发。
宋千云微微喘着气，捋了捋贴在额前湿漉漉的刘海。宋易松开她的手腕，那里还残留着一丝冰凉的触感。他靠在斑驳的墙壁上，看着外面瓢泼的大雨，街上行人仓皇奔跑，世界一片混乱喧嚣，而这方狭小的楼洞却显得异常安静，只有彼此微促的呼吸声和雨声交织。
“还得等一会儿。”宋易说，目光落在她湿了一片的校服袖子上。
“嗯。”宋千云点点头，也从楼洞望出去，侧脸在灰蒙蒙的光线下显得有些单薄。
沉默蔓延开来，比以往任何一次同行都要粘稠。宋易的手指在裤兜里无意识地摩挲着那颗刚捡回来的纸星星，棱角硌着指腹。他忽然想起昨天放学，看到她被几个隔壁班的女生围住，似乎是在邀请她参加什么活动，她委婉但坚定地拒绝了。那些女生散去时，脸上带着明显的不悦和窃窃私语。当时她独自站在原地，低着头，手指紧紧攥着书包带，那背影，竟和巷子里蜷缩的样子有片刻的重合。
“她们后来没再找你麻烦吧？”宋易突兀地开口，声音因为难得的主动而显得有些生涩。
宋千云转过头，似乎愣了一下，才明白他指的是谁。“没有。”她摇摇头，“谢谢。”
又是一阵沉默。
雨势稍小，但依旧淅淅沥沥。宋易看着远处被雨水洗刷得格外干净的香樟树叶，忽然说：“喂，要不要去个地方避避？总比在这儿干站着强。”
宋千云看着他，眼神里有一丝疑问，但没有立刻拒绝。
宋易也没等她回答，径直走出楼洞，示意她跟上。他带着她拐进楼后一条更窄的小巷，走到尽头，有一扇不起眼的、刷着绿漆的小铁门。宋易从钥匙串里摸出一把旧钥匙，插进锁孔，转动，门“吱呀”一声开了。
里面是一段陡峭的木楼梯，光线昏暗，散发着淡淡的木头和灰尘混合的气味。
“上来吧。”宋易率先踏了上去，楼梯发出“嘎吱”的声响。
宋千云在门口迟疑了几秒，最终还是抬脚跟了上去。
楼梯尽头，是一个小小的阁楼。屋顶是倾斜的，开着一扇天窗，此刻正对着灰蒙蒙的天空。雨水敲打着天窗玻璃，发出清脆的声响。阁楼里堆放着一些蒙尘的旧家具和杂物，但靠窗的一小块地方被打扫得很干净。那里铺着一块旧地毯，放着一个懒人沙发，一张小木桌上散落着几本漫画书、游戏杂志，还有那个眼熟的、打开盖子的旧饼干盒，里面满满当当全是五彩斑斓的纸星星。
这里像是城市中心一个被遗忘的秘密角落。
“这是我奶奶以前放东西的地方，现在没人来了。”宋易解释了一句，走到窗边，看着雨水在天窗上划出一道道蜿蜒的水痕。
宋千云站在门口，打量着这个空间。她的目光扫过那些纸星星，又落回到宋易的背影上。窗外透进来的光，勾勒出他略显凌乱的头发和宽阔的肩膀。
她慢慢走到地毯边缘，没有坐下，只是仰头看着天窗。雨声被玻璃隔绝，变得沉闷而遥远。
“这里很好。”她轻声说，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松弛。
宋易回过头，看见她仰起的脸庞，雨水反射的光影在她清澈的眼底微微晃动。那一刻，她身上那种惯有的疏离感，似乎被这阁楼的静谧和窗外的雨声软化了一些。
他没有说话，只是从饼干盒里抓了一把纸星星，然后又让它们从指缝间簌簌落下，像一场无声的、彩色的雨。
宋千云看着那些坠落的星星，忽然极轻地笑了一下。那笑容很短暂，像投入湖面的石子，漾开一圈浅浅的涟漪，随即消失不见。但宋易捕捉到了。
和他见过的礼貌性微笑不同，那个笑，是真实的，带着一点点好奇，或许还有一点点……温暖？
雨，还在下。阁楼里，两个身影，一坐一站，安静地共处在这方与世隔绝的小天地里。那些在教室里、在路上的距离感，在这个堆满旧物和纸星星的阁楼中，似乎被悄悄地重新丈量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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