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中的日子像按下了快进键，在永无止境的考试、讲题和自习中飞逝。那颗橙子糖带来的短暂甜蜜，被林见清小心翼翼地收藏在心底最深处的角落，像藏起一颗微弱却顽固燃烧的火种，在每一个看到江述的瞬间，悄然提供着暖意。
他们之间的关系并没有因为那颗糖有任何实质性的改变。依旧是普通的同班同学，偶尔在走廊擦肩而过，或在收发作业时有极简短的对话。江述对他，似乎和对其他任何人一样，保持着一种恰到好处的、却难以逾越的距离感。
但这并不妨碍林见清用自己的方式，默默构建着一个关于江述的宇宙。
他知道江述每周三和周五下午会去篮球场训练；知道江述偏爱黑色和灰色的衣服；知道江述虽然看起来有些冷，但理科极好，尤其是物理，常常被老师叫上去板演难题；也知道他喝水的牌子，总是固定那一种。
这些琐碎的、无关紧要的信息，被林见清像拾取珍珠一样，一颗颗捡起，串成只有他自己知道的、发着光的链子。
转机发生在一个再平常不过的周四下午。体育课自由活动时间，大部分同学都散落在操场各处。林见清不喜欢运动，通常都会找个阴凉的地方看书，或者干脆回教室写作业。
今天他选择回教室。教学楼里很安静，大部分班级都在上课。他沿着安静的走廊走向自己班的教室，却在后门处猝不及防地停住了脚步。
教室里有人。
是江述。
他并没有在座位上，而是站在教室后方贴墙放置的储物柜前，微微蹙着眉，似乎在翻找什么。他的校服外套随意搭在旁边椅背上，只穿着一件白色的短袖T恤，手臂的线条流畅而结实。
林见清的心跳毫无预兆地开始加速。他站在门口，进退两难。进去？会不会打扰到他？不进去？难道就一直站在这里？
就在他犹豫的片刻，江述似乎遇到了麻烦。他试图够储物柜最上层的一摞旧参考书，那摞书放得有些歪斜，他踮起脚，手指刚碰到书脊，整摞书却突然失去平衡，眼看就要劈头盖脸地砸下来——
“小心！”
林见清几乎是想也没想就冲了进去。
他的动作快得超出自己的预料，猛地伸手挡了一下。几本厚重的书砸在他的小臂上，有点疼，但大部分书被他这么一挡，改变了方向，哗啦啦散落了一地，并没有砸到江述。
空气中弥漫起旧书本特有的灰尘气息。
两人离得极近。林见清甚至能清晰地看到江述额角细微的汗珠，以及他因为惊讶而微微睁大的眼睛。他的气息，混合着淡淡的洗衣液味道和刚刚运动过的热意，瞬间将林见清包裹。
林见清的心脏像是要挣脱胸腔的束缚，疯狂地跳动起来，声音大得在寂静的教室里几乎产生了回声。他的脸颊迅速升温，连耳垂都烫得厉害。
“……谢谢。”江述先反应过来，他低头看着散落一地的书，又看向林见清还挡在他身前、微微发红的小臂，语气里带着一丝真实的讶异和歉意，“没事吧？”
“没、没事！”林见清像是被烫到一样猛地收回手，藏到身后，指尖都在发颤。他低下头，不敢再看江述，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就是书掉了……”
他慌忙蹲下身，手忙脚乱地去捡那些散落在地上的书，试图用动作来掩饰自己快要失控的心跳和慌乱。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也伸了过来，帮他一起捡。
是江述。
两人的手指偶尔会因为捡拾同一本书而碰到一起。每一次短暂的、不经意的接触，都像微弱的电流窜过林见清的指尖，让他从指尖到头皮都一阵发麻。
他全程低着头，恨不得把整张脸都埋起来，根本不敢抬头看江述的表情。他能感觉到江述的目光似乎在他身上停留了几次。
书本很快被重新整理好，稳妥地放回了储物柜。
“刚才多谢了。”江述的声音从头顶传来，恢复了平时的平静，但似乎比平时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温度，“不然可能真要被砸一下。”
“不、不客气。”林见清终于鼓起勇气抬起头，飞快地看了江述一眼，又立刻移开视线，“举手之劳。”
阳光从窗户斜射进来，在两人之间投下斑驳的光影。
江述看着他，忽然很轻地笑了一下。不是平时那种冷淡的、礼貌的弧度，而是真正意义上的、带着一点暖意的笑容，虽然很浅，却像拨开乌云的阳光，瞬间照亮了他略显疏离的眉眼。
“林见清，”他准确地叫出了他的名字，“你挺厉害的嘛。”
轰——
林见清感觉整个世界的声音都消失了，只剩下江述那句“你挺厉害的嘛”和自己震耳欲聋的心跳声。血液仿佛全部涌上了头顶，让他一阵轻微的眩晕。
他……他知道自己的名字？
他还对自己笑了？
他说自己……厉害？
简单的几个信息，几乎要冲垮林见清的思维。他站在原地，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脸颊红得快要滴出血来，只会笨拙地摇头。
江述似乎并没有期待他有什么得体的回应，他拿起椅背上的校服外套，搭在肩上，说了句“我先走了”，便从林见清身边走了过去。
直到江述的脚步声消失在走廊尽头，林见清还僵硬地站在原地，像一尊被施了定身术的雕像。
过了好久，他才慢慢地、慢慢地抬起手，捂住自己依旧狂跳不止的心口。
那里，仿佛有千万只蝴蝶同时振翅欲飞。
他缓缓蹲下身，把滚烫的脸埋进膝盖里，却抑制不住嘴角疯狂上扬的弧度。
刚才那一瞬间的靠近，那一刻的对视，那个短暂的笑容，还有那句叫出他名字的认可……比十颗、一百颗橙子糖加起来，还要甜。
他独自一人在空旷的教室里，听着自己如鼓的心跳，品尝着这份突如其来的、巨大的喜悦。
丝毫未曾察觉，命运馈赠的这份甜蜜，早已在暗中标好了无法承受的价格。此刻的心跳如鼓，终有一天，会成为生命倒计时里，沉重而匆促的悲音。
—》》》—
江述离开后很久，林见清才慢慢从那种巨大的、几乎要淹没他的喜悦和眩晕中缓过神来。
空旷的教室里只剩下他一个人。夕阳西斜，金色的光芒逐渐变得柔和，将桌椅拉出长长的影子，空气中的尘埃在光柱里缓慢浮动。一切都安静得不可思议，只有他胸腔里那颗心脏，依旧不依不饶地、用力地跳动着，一下又一下，提醒着刚才发生的一切都不是幻觉。
他维持着蹲在地上的姿势，伸出手指，小心翼翼地触碰了一下刚才被书本砸到的小臂。皮肤上还残留着一点点微红的痕迹，以及一丝微不足道的痛感。
但这痛感此刻却变得无比珍贵。
因为它和江述有关。
是替他挡下的。
他还记得江述靠近时身上那股干净的气息，记得他低头看向自己时那双显得格外清晰的瞳孔，记得他叫自己名字时那低沉的嗓音，还有那个转瞬即逝却足以照亮他整个世界的笑容。
“林见清……” “你挺厉害的嘛。”
这两句话在他脑海里反复回荡，每重复一次，心底那份甜意就膨胀一分，几乎要满溢出来。他忍不住把脸埋在臂弯里，低低地、无声地笑了起来，肩膀因为克制着情绪而微微颤抖。
这大概是他整个高中时代，最快乐的一个下午。
他在教室里又待了好一会儿，直到心跳渐渐平复，脸上的热度稍稍褪去，才站起身。他走到江述刚才站过的位置，那里似乎还残留着一点他的气息。林见清深吸了一口气，像是要把这点虚无缥缈的痕迹也珍藏起来。
他开始慢吞吞地收拾自己的书包，动作比平时慢了不止一倍。每一个细微的声响在安静的教室里都被放大。他故意磨蹭着，仿佛只要待在这个空间里，就能离那个短暂的瞬间更近一些。
最后，他锁好教室门，离开教学楼。
傍晚的风带着凉爽的秋意，吹拂过他依旧有些发烫的脸颊。他走在熙熙攘攘的校园里，周围是赶着去吃饭、回宿舍或者上晚自习的同学，喧闹的人声重新涌入耳朵，但他却觉得好像有一层透明的薄膜，将他与周遭的热闹隔离开。
他的世界里，还在反复重放着刚才那几分钟的画面。
路过小卖部时，他停下脚步，犹豫了一下，走进去。他在糖果货架前徘徊了很久，最终找到了和那天江述给他的一模一样的橙子糖。他买了两颗，小心翼翼地放进口袋里。
回到宿舍，他拿出那本厚厚的单词书，翻到夹着第一张糖纸的那一页。他将今天新买的两颗糖也剥开，将糖纸仔细抚平，和第一张并排放在一起。三张亮晶晶的糖纸，像三枚小小的勋章，记录着他无人知晓的心动轨迹。
做完这一切，他才拿起一颗糖放进嘴里。
同样的甜味在舌尖蔓延开来。
可是，很奇怪。
明明是一样的牌子，一样的味道，但不知为何，似乎总比不上那天午后，江述随手递过来的那一颗甜。
是因为心境不同了吗？还是因为……给予的人不同？
他含着糖，拿出日记本。他平时并没有写日记的习惯，但此刻却有一种强烈的冲动，想要记录下什么。
他摊开本子，笔尖悬停在空白的纸页上，却久久无法落下。千头万绪，万千情绪拥堵在心口，却找不到合适的词语来表达。最终，他只是在那页纸的顶端，写下今天的日期。
然后在日期下面，一遍又一遍，极其认真地、一笔一划地写下两个字：
【江述】
写满了整整一页。
每一个字都仿佛带着温度，烫着他的指尖，也烙在他的心上。
晚自习的铃声响起时，他才猛地惊醒，像是从一场不愿醒来的美梦中被强行拉扯出来。他慌忙合上日记本，将它锁进抽屉最深处，仿佛那是什么见不得光的秘密。
他拿起书本走向教室，脚步比平时轻快许多。他甚至开始隐隐期待，晚自习的时候，会不会再看到江述？会不会有机会再和他说上一句话？
然而，晚自习的江述和平时并没有什么不同。他大部分时间都在低头写题，偶尔会和同桌低声讨论几句，侧脸在灯光下显得专注而冷淡。他没有再看林见清一眼，仿佛下午那个短暂的交集、那个笑容，都只是林见清一个人臆想出来的幻觉。
林见清心里那点微弱的期待，像被细针戳破的气球，慢慢地、无声地瘪了下去。
一丝难以言喻的酸涩，悄无声息地混入了那巨大的甜蜜之中。
原来，对他而言惊天动地的瞬间，于对方而言，或许真的只是微不足道的、转眼即忘的插曲。
他低下头，用力攥紧了手中的笔，指节微微发白。
窗外，夜色渐浓。
那颗藏在舌尖的糖，不知不觉间，好像真的泛起了一丝极淡、极淡的苦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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