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时节的雨,总是细密而缠绵,像是天空无声的垂泪,将整座墓园笼罩在一片朦胧的灰绿色调里。空气湿冷,弥漫着泥土和草木苏醒的气息,还有一种挥之不去的、沉甸甸的哀思。
一座打扫得干干净净的墓碑前,放着一束新鲜的白菊,花瓣上沾着晶莹的水珠,在肃穆的氛围中静静绽放。
林见清的母亲穿着素色的衣服,撑着一把黑色的伞,静静地站在墓前。几年过去,时间的刻刀在她脸上留下了更深的痕迹,鬓边白发丛生,但那份深刻的悲痛似乎沉淀了一些,化为一种更为绵长沉默的哀伤。她看着照片上儿子永远定格在十八岁的、干净温和的笑脸,眼神空洞,许久,才轻轻叹了口气,弯下腰,用颤抖的手仔细拂去碑石上并不存在的灰尘。
“清清,妈妈来看你了。”她的声音很轻,被雨声几乎淹没,“家里一切都好,别担心……就是,有点想你了。”
她絮絮叨叨地说着一些家常,声音哽咽,却努力忍着不哭出来。她记得儿子最后的话,希望她好好生活。
过了一会儿,另一个高大的身影,撑着一把同样的黑伞,踏着湿滑的石板路,沉默地走了过来。
是江述。
他穿着黑色的长大衣,身形依旧挺拔,但眉宇间却沉淀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沉稳和挥之不去的郁色。几年的时光将他打磨得更加成熟冷峻,只有那双看向墓碑的眼睛,泄露着深藏的、从未愈合的痛楚。
他走到墓前,将手里一束包装简单的橙子糖花束(用他当年给的那种糖精心扎成的)轻轻放在白菊旁边,然后对着林母微微颔首,声音低沉:“阿姨。”
林母看到他,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有哀伤,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安慰。她点了点头,轻声道:“你也来了。”她知道,每年清明,江述都会来,雷打不动。
“嗯。”江述应了一声,目光便牢牢锁在了墓碑的照片上。照片里的少年,笑容清澈,眼神温和,仿佛从未经历过病痛的折磨和人世的苦难。
空气再次陷入沉默,只有细雨敲打伞面的沙沙声。
林母又站了一会儿,看了看江述沉默却挺拔的背影,轻轻叹了口气:“你们……说说话吧。我去那边看看。”她体贴地给了江述独处的空间,撑着伞慢慢走远了。
墓前只剩下江述一人。
他缓缓蹲下身,与照片上的林见清平视。冰冷的雨水顺着伞沿滴落,在他肩头洇开深色的痕迹,他却浑然不觉。
他从大衣口袋里,掏出那张即使过了几年,依旧被保存得很好、只是边缘有些微微磨损的纸条。上面两行字,依旧清晰:
【江述,我喜欢你,可你不知道。】 【你喜欢我,我知道。】
他的指尖轻轻拂过那两行字,仿佛能透过冰冷的纸张,触摸到那个少年书写时颤抖的指尖和滚烫的心事。
几年过去了,他事业有成,在社会上拥有了地位和赞誉,却始终无法填补心底那个巨大的、冰冷的空洞。那份迟来的知晓,那份沉重的悔恨,如同梦魇,缠绕着他每一个夜晚。
“林见清。”他开口,声音沙哑得厉害,在寂静的雨声中显得格外清晰,“我又来了。”
“今年……好像发生了很多事,又好像什么都没变。”他像是在对照片诉说,又像是在自言自语,“我升了职,负责了更大的项目……如果你在,大概又会说我‘看起来更不好接近了’吧?”
他顿了顿,嘴角试图扯出一个笑容,却比哭还难看。
“阿姨身体还好,就是记性有点不如从前了,上次我去看她,她包了饺子,放了两次盐……我没说,都吃完了。”他说着琐碎的事,声音低沉而缓慢,“就是你最爱吃的那家甜品店,去年关门了……我试着想把它盘下来,没成功。”
雨似乎下得更密了一些,周围的松柏被洗得越发苍翠。
江述沉默了很久,只是静静地看着那张照片,仿佛要将那笑容刻进灵魂深处。
最终,他极其轻声地、仿佛怕惊扰了安眠的人般,说道:
“我好像……还是没办法习惯没有你的世界。”
“糖,我一直带着你爱吃的那个牌子,”他从另一个口袋掏出一颗一模一样的橙子糖,放在墓碑前,“只是,再也吃不出当年的味道了。”
他说完,缓缓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雨中显得有些孤寂。他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那照片,像是要把这一刻的凝视延续到下一个四季轮回。
然后,他转身,撑着伞,一步一步,沉默地离开了墓园。脚步沉重,却异常坚定。
雨幕将他的背影模糊,仿佛他也即将融入这片悲伤的景色之中。
只有墓碑前,那束橙子糖花束和那颗孤零零的糖,以及旁边被雨水微微打湿的白菊,还在无声地诉说着生者的思念与逝者未能完成的年华。
风过松涛,如同一声悠长而无奈的叹息。
春天年年都会来,只是有的人,永远留在了那个凛冽的冬天。
—》》》—
从墓园回来后,那种浸入骨髓的湿冷和沉重感,似乎也跟着江述回到了空旷的公寓。他脱掉被雨水打湿的大衣,却脱不掉那身无形的、名为悔恨和思念的枷锁。
房间里安静得可怕,只有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像是永无止境的哀歌。
他给自己倒了一杯烈酒,却没有喝,只是坐在沙发上,看着窗外被雨水模糊的城市灯火。指尖似乎还残留着墓碑冰冷的触感,眼前反复闪现着照片上那张永远年轻的笑脸。
酒精的气息在空气中弥漫,却无法麻痹心脏一阵阵尖锐的抽痛。
他想起白天在墓前,那句最终没能说出口的、带着孩子气委屈和巨大痛苦的疑问。
“……林见清,”他对着空无一人的房间,声音沙哑地低语,仿佛这样就能穿透生与死的界限,“你是不是……还恨我?”
“所以,”他闭上眼,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所以才一次都没来过我的梦里?”
是不是连在梦里,你都不愿再见我一面?
是不是我的后悔,我的思念,于我而言是刻骨铭心的煎熬,于你而言,却只是不愿再回首的负担?
巨大的无力感和自我厌弃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他将脸埋进掌心,肩膀微微塌陷,显出一种罕见的脆弱。空气中,仿佛又弥漫起那抹清冷的、抓不住的雪松柠檬草气息,若有若无,却像一把钝刀,反复割扯着他的神经。
也许是为了印证他这句带着绝望意味的质问,也许是积攒的思念终于冲破了某种界限——
当天晚上,江述真的梦见了林见清。
梦里的背景不再是消毒水味的医院,也不是冰冷的墓园,而是他们高中学校的图书馆,午后阳光正好,透过巨大的玻璃窗洒进来,空气中漂浮着细小的尘埃。
林见清就坐在靠窗的那个老位置,穿着干净的蓝白色校服,微微低着头,专注地看着手里的书。阳光在他柔软的发梢跳跃,给他周身镀上了一层柔和的光晕。他看起来那么健康,那么安静,和他生病前最好的时候一模一样。
江述就站在不远处,怔怔地看着,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住,呼吸都停滞了。他不敢靠近,生怕一点点动静,就会打碎这来之不易的幻影。
似乎是感受到了他的目光,林见清缓缓抬起头,看向他。那双琉璃色的眼眸清澈温和,带着一点点疑惑,然后,嘴角轻轻弯起,露出了一个极浅却无比真实的笑容。
没有怨恨,没有责备,没有病痛的阴霾。
就像无数次,江述从前不经意回头时,偶然捕捉到的那个模样。
“江述?”梦里的林见清开口,声音清润温和,带着少年特有的干净质感,“你站在那里做什么?”
江述喉咙发紧,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只是贪婪地、近乎绝望地看着他,试图将这一刻的影像,死死地刻进记忆里。
林见清笑了笑,合上书,站起身,朝他走了过来。每一步,都轻得像踩在云端。
他走到江述面前,微微仰头看着他,眼神里带着江述读不懂的、复杂的情绪,有关切,有温柔,还有一丝……淡淡的释然?
“别总是皱着眉头了,”林见清抬起手,指尖似乎想碰一碰他的眉心,但那触碰轻得像一阵风,几乎没有实感,“都不好看了。”
“我……”江述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嘶哑得厉害,“我很想你……”还有,对不起。
后面三个字,他没能说出口,巨大的哽咽堵住了他的喉咙。
林见清却像是听懂了。他依旧微笑着,笑容干净而遥远,仿佛隔着一层无法逾越的玻璃。
“我知道。”他轻轻地说,声音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但是,该放下了。”
“江述,你要好好的。”
说完,他的身影开始变得透明,像阳光下的泡沫,一点点消散,连同整个图书馆的景象,一起褪色、模糊。
“不……别走!林见清!”江述惊慌地想要抓住他,却扑了个空,只能眼睁睁看着那抹身影彻底消失在耀眼的白光之中。
“见清!”
江述猛地从梦中惊醒,弹坐起来,心脏狂跳,额头上全是冷汗。
窗外,天光微熹,雨不知何时已经停了。
房间里空空荡荡,只剩下他粗重的喘息声,和枕边……那冰冷而真实的湿意。
他抬手,摸到眼角残留的冰凉泪痕。
梦里那句“你要好好的”和“该放下了”,还清晰地回荡在耳边,温柔,却带着一种残忍的决绝。
原来,不是恨。
是不恨了。
所以,才来见他。
所以,才来告别。
江述缓缓蜷缩起来,将脸深深埋进膝盖,肩膀无法抑制地剧烈颤抖起来,压抑的、破碎的呜咽声在寂静的黎明里,低低地回荡。
比恨更痛的,原来是原谅和放手。
他宁愿他恨他,至少那样,还能在那无尽的悔恨里,找到一丝自虐般的联结。
而现在,他连这最后一点可怜的联结,似乎也要失去了。
天,快要亮了。
而他的长夜,仿佛永无止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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