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次办公室的短暂交流，像在林见清灰暗单调的高三生活里投下了一束短暂的光，足以让他支撑许久。他开始更加努力地学习，尤其是物理和数学，近乎苛刻地钻研着每一道难题，潜意识里或许藏着一种微弱的期待——期待下一次能被老师同时点名，期待能再次拥有和他并肩讨论的理由。
他甚至开始下意识地模仿江述解题时的一些小习惯，比如在思考时会无意识地转笔，比如遇到难题时会微微蹙起眉头，用指尖轻点桌面。这些细微的模仿，成了他一个人偷偷进行的、无人知晓的仪式，带着一种隐秘的亲近感。
然而，期待中的“下一次”却迟迟没有到来。
高三的节奏快得容不下任何喘息。更多的模拟考，更厚的习题集，黑板上日益减少的高考倒计时数字，像不断收紧的绳索，勒得每个人喘不过气。教室里弥漫着一种混合着焦虑和疲惫的低气压。
在这片压抑的氛围里，林见清身体的那点不适，如同黑暗中悄然蔓延的苔藓，变得逐渐清晰起来。
那不再仅仅是偶尔的疲惫和喉咙干痒。
他开始持续性地低烧。体温总在下午和傍晚时分悄悄升高，脸颊泛起不正常的红晕，额角渗出细密的虚汗，手脚却时常冰凉。这种热度并不汹涌，却缠绵不去，像温吞的水，一点点蒸干他的精力。
注意力也越来越难以集中。以前能轻松解出的难题，现在往往需要反复读几遍题才能理解题意。上课时，老师的讲解声有时会变得模糊而遥远，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他不得不花费更大的力气去跟上进度，这让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力不从心。
咳嗽也变得频繁起来。不再是偶尔的干咳，而是带着胸腔震动的、沉闷的浅咳。他总是在课间尽力忍着，憋得眼角泛红，实在忍不住时，就匆匆跑出教室，躲在走廊尽头的洗手间里压着声音咳一阵。
他原本就白皙的皮肤，渐渐褪去了血色，呈现出一种近乎透明的苍白，眼下的乌青也愈发明显，给他那份“清冷美人”的气质里，添上了一丝易碎的病态。
周围的同学或多或少都察觉到了他的异常。
同桌关切地问过他几次：“见清，你脸色不太好，是不是生病了？要不要去医务室看看？”
林见清总是摇摇头，用略带沙哑的声音温和地回应：“没事，可能就是有点感冒，过几天就好了。”他甚至还会勉强扯出一个笑容，以示自己并无大碍。
他不想去医院，不想请假。他害怕错过任何一堂课，害怕落下进度，更害怕……错过任何一次可能看到江述的机会。仿佛只要还坐在这个教室里，就能维持住那点微弱而虚幻的联系。
有一次物理课，老师讲解一道综合大题。林见清听得有些吃力，额头发烫，思维像是生锈的齿轮，缓慢而滞涩。老师讲完，照例问了一句：“大家都听懂了吗？”
教室里一片安静。
老师目光扫视一圈，最后落在了林见清身上：“林见清，你来说说第二步的受力分析依据。”
林见清心里一慌，猛地站起来。起得太急，一阵轻微的眩晕感袭来，他下意识地扶住了课桌才稳住身形。全班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包括斜前方那个他始终在意的人。
他能感觉到江述也回过头来看向他。
大脑一片空白。刚才老师讲的内容像是散落的珠子，他怎么也串不起来。喉咙发紧，忍不住想要咳嗽。他张了张嘴，发出的声音却干涩而微弱：“是……是根据……”
他卡住了，脸颊因为羞愧和发烧而烫得惊人。
老师皱了皱眉，似乎有些意外他的反应。
就在这时，前排的江述忽然开口，声音平静地接过了话头：“老师，是根据刚体平衡条件，这里可以建立一个力矩方程。”
他的解围自然而流畅，瞬间化解了林见清的尴尬。
老师的注意力被吸引了过去：“没错，江述说的对。坐下吧，林见清，不舒服就趴一会儿。”
林见清僵硬地坐了下来，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跳动，不是因为喜悦，而是因为一种难堪的、无地自容的羞耻感。他低着头，死死地盯着课本，不敢再看任何人的方向，尤其是江述的方向。
他感激江述的解围，却又痛恨自己刚才的狼狈和愚蠢。为什么偏偏在他面前露出这样脆弱无能的一面？
下课铃响，他几乎是立刻趴在了桌子上，将滚烫的脸颊埋进臂弯里，假装睡觉，以避免任何可能的交流和目光。
他感觉到有人在他桌边停顿了一下，似乎是江述走了过去。但没有停留，也没有说话。
直到教室里的人都走光了，林见清才慢慢抬起头。窗外，秋日的阳光变得稀薄而无力，透过玻璃照进来，却带不来丝毫暖意。
他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眼眶泛红，生理性的泪水模糊了视线。
他拿出纸巾捂住嘴，缓过气后，下意识地看了一眼纸巾——干净的，没有他潜意识里恐惧出现的其他颜色。
他稍稍松了口气，却又被巨大的疲惫和无力感吞没。
身体的警报已经越来越清晰，他却依然固执地选择忽视，像一只试图用纸包裹住火焰的飞蛾，贪婪地汲取着那点名为“靠近”的微弱光热，哪怕代价是燃烧自己。
秋光渐弱，寒意渐深。
他身体的内部，仿佛也正跟着季节一起，一步步走向沉寂的冬天。
—》》》—
那场课堂上的难堪，像一根尖锐的刺，扎破了林见清勉强维持的平静假象。持续的低烧、无法集中精神的大脑、还有那怎么压也压不住的咳嗽，都在清晰地告诉他，事情远不是“一点感冒”那么简单。
身体的无力感和日渐加深的疲惫，像潮水般一浪高过一浪，几乎要将他淹没。他甚至开始偶尔感到胃部隐隐作痛，伴随着一种说不出的恶心感，食欲变得极差，以前觉得美味的食堂饭菜，现在吃起来都味同嚼蜡。
同桌看他每次吃饭都只勉强动几下筷子，脸色也越来越差，终于忍不住，在下课时强硬地拉住了他。
“林见清，你必须去医务室看看！”同桌的语气是前所未有的严肃，“你这绝对不是简单的感冒！你再这样拖下去不行！”
林见清还想摇头拒绝，却猛地一阵剧烈的咳嗽袭来，他弯下腰，咳得撕心裂肺，眼前阵阵发黑，几乎喘不上气。这一次，他清晰地感觉到喉咙深处涌上一股陌生的、带着铁锈味的腥甜。
他猛地用手捂住嘴，咳嗦渐渐平息后，他颤抖着摊开手心——
一抹刺目的鲜红，赫然染在他的掌心。
世界仿佛在这一瞬间静止了。
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林见清呆呆地看着那抹红色，大脑一片空白，冰冷的恐惧如同无数细针，瞬间刺穿了他的四肢百骸。
同桌也看到了，脸色瞬间吓得比他还要苍白：“血……见清！你咳血了？！！”
再也由不得他任何犹豫和拖延。同桌几乎是半强制地，立刻搀扶起浑身发软的林见清，匆匆向班主任请了假，直接打车去了市里最好的医院。
挂号，排队，等待。
消毒水的味道充斥在鼻腔，周围是行色匆匆的病人和家属，各种嘈杂的声音混在一起，却让林见清觉得无比寂静。他坐在冰凉的塑料椅上，手指冰冷，身体却一阵阵发着虚汗。他不敢抬头看任何人，只是死死地盯着地面，心脏在胸腔里沉重而缓慢地跳动着，每一下都带着不详的预感。
一系列的检查。抽血，CT，胃镜……
做胃镜的过程尤其难受，那种强烈的异物感和恶心感让他几乎虚脱。他躺在检查床上，看着天花板惨白的灯光，脑子里混乱地闪过许多画面——学校的走廊，午后的阳光，那颗橙子糖，雨中黑色的伞，江述偶尔看过来的眼神……
检查结果并没有立刻出来。医生只是表情凝重地让他先在走廊等着，叫来了他的家长，林见清只好提供了母亲的电话。
等待结果的时间，漫长得像一个世纪。母亲匆匆赶来，脸上写满了担忧和恐慌，握着他的手，一遍遍地问：“清清，怎么样？到底怎么了？别怕，妈妈在……”
林见清看着母亲焦急的脸，嘴唇动了动，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只是下意识地反握住母亲的手，那双手同样冰冷，并且在微微颤抖。
终于，医生办公室的门开了。护士叫了他的名字。
母亲搀扶着他走进去。医生的表情很严肃，面前放着厚厚的检查报告。
“林见清家属，请坐。”医生的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沉重的力量。
林见清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医生看了看他，又看了看他母亲，沉默了几秒，似乎在斟酌措辞，然后缓缓开口：
“检查结果出来了……情况不太好。”
“胃镜检查发现胃部有一个巨大溃疡性病变，病理活检证实是……胃癌。”
“而且……从CT上看，已经有部分转移的迹象。目前分期……估计已经是晚期了。”
……
后面医生还说了很多话，关于治疗方案，关于预后，关于需要立刻住院……
但林见清一个字都听不清了。
“胃癌”。
“晚期”。
这两个词像两把巨大的、冰冷的铁锤，带着万钧之力，狠狠地砸在他的头顶，瞬间将他的整个世界砸得粉碎。
耳边响起尖锐的嗡鸣声，眼前的一切开始天旋地转。母亲压抑不住的、崩溃的哭声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他感觉不到自己的身体，感觉不到心跳，感觉不到呼吸。所有的感官和思维都在那一刻被彻底抽空，只剩下无边无际的、冰冷的、黑暗的虚无。
他像是被抛进了深不见底的冰海，不断下沉，下沉……所有的光线和声音都迅速离他远去。
原来……那些持续的低烧，那些无法缓解的疲惫，那些日益严重的咳嗽和恶心……都不是简单的劳累过度。
原来……身体早已给了他最残酷的警告，而他却愚蠢地、固执地忽略了所有，只沉溺在一场无望的暗恋里。
原来……他所以为的漫长未来，早已被命运暗中标定了仓促的终点。
口袋里，还放着今天早上下意识带出来的、江述那天给他的那种橙子糖。
糖还没有过期。
但他的人生，好像突然之间，就提前过期了。
冰冷的绝望，如同毒液般迅速蔓延至四肢百骸，将他最后一丝力气也彻底抽干。他眼前一黑，失去了所有意识，向后倒去。
最后映入模糊眼帘的，是医院天花板那片惨白得刺眼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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